六六鎮(zhèn)方圓的衛(wèi)星村莊,賀家溝大約是最小最窮的一個。擁擁擠擠、連綿起伏的黃土圪梁上,下雨水沖了條淺淺的溝兒。溝里,住了幾戶姓賀的人家,這就叫賀家溝。賀家在這六六鎮(zhèn)地面,可不是沒名沒姓,離我們最近的那場戰(zhàn)爭中,賀家曾經(jīng)出過一位將軍,官做到裝甲兵司令。但這些是舊話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應諾了賀紅梅的事,就得去做。這天,張家山前面走著,李文化夾了個質(zhì)地不怎么樣的皮夾,走走停停,直奔賀家溝。賀家溝倒也不遠,只一晌的工夫,兩人就上了賀家溝的垴畔,抬眼望時,只見賀家院子里,賀紅梅的父親賀老五的身子旁邊,放一堆荊條檸條,那賀老五正低頭編著馱糞的馱子。
賀老五聽到垴畔上有響動,停了手中活計,抬頭去看。未看清是誰,就先賠笑臉。
為什么要賠笑?這正如陜北話說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賀家的光景不如人,見人難免矮三分,那登門的,不管是來要債的,還是來給送福的,沒說話,先得給個笑臉,才算合適。
笑罷了,認出是張家的張家山,賀老五招呼道:“怪不得今早上花喜鵲在門上喳喳叫,原來是張干大今個兒要來!”
在農(nóng)村,這就是最中聽的禮賓用詞了。賀老五說完,偷眼看張家山的臉色,見張家山板著面孔,聽了這話,并沒有一絲反應。
張家山蹲下來,掏出煙袋。
賀老五趕快掏出火柴,要點煙??墒?,李文化比他的手快。李文化拿出個一次性打火機,“啪”的一聲燃著,張家山往跟前湊了湊,燃著了煙。
賀老五有些難堪。他將火柴重新裝上,抬眼再看張家山。
張家山徐徐地吐了一口煙,仍不說話,只用兩只眼睛,死死地瞅著賀老五。
兩人距離太近,張家山的白眼睛仁,瞅得賀老五心里發(fā)毛,手腳沒處放。他只得賠了個笑臉,再打招呼。
“你有啥話,你就說吧,看得我心里怪硌咧硌咧:陜北方言,心里發(fā)毛、不踏實的意思。的!張干大,我是吃你的了,還是喝你的了,你咋這樣看我!”賀老五有些膽怯地說。
“你可是賀老五?”張家山啞著嗓子,沉郁地問。
“我是!張干大笑話了,你認得我的!”賀老五說。
“是就好!賀老五,大早白晨的,趕了三十里的路來找你,當然有事。事不大,我是向你來請教一句話!”
“啥話?”
“我想問問你,啥叫不要臉!”
賀老五臉一紅,說:“不要臉就是不要臉嘛,是咱鄉(xiāng)里人罵人的話!”
“不,這話有講究。”張家山說,“我老漢琢磨了大半輩子,才算把這話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趕來告訴你哩。話咋說哩,人跟人弄那號事情,是臉對臉的,所以叫‘要臉’;牲口跟牲口弄那號事情,是臉對著腦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臉’。人罵人,說你不要臉,意思是說,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賀老五站起來:“張家山,你罵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賭博把女兒給貼進去了!”
“是你說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說的!”張家山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李文化背過臉去,抿著嘴笑。
賀老五長嘆一聲:“唉!張家山,你一上垴畔,我就知道你是干啥來了?;⒍静皇匙樱l不知道心疼女兒?看見女兒跳進了火坑,我不難受?怪來怪去,誰也不怪,就怪我長了兩只賤手,愛賭!我有時候想起來,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這兩只狗爪爪斫了!”
賀老五說著說著,看見了地上割條子用的鐮刀,一低身撿起來,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張家山搶前一步,攔住,奪了鐮刀。
賀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條口子,血從捂著的手指縫里流出來。
李文化掏出自己疊得四四方方的一個新手絹,要給賀老五包傷。
賀老五擺擺手不要。賀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轉(zhuǎn)過身,解了褲帶,先沖這傷口熱辣辣一泡大尿,算是沖洗傷口、消毒,沖畢了,又掏出火柴來,剝下火柴盒那個有磷的片子,貼在傷口上,再用手指握緊,這是止血。
賀老五握著手背,說:“你們不要管我!我這樣作踐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你這是何必哩,賀老五?!睆埣疑秸f,“你做下這戲,是給誰看哩!我這次來,一不打你,二不罵你,我只是告訴你,紅梅從周家逃出來了,爾格,在我那里躲著哩。我來給你叮頓叮頓:北方方言,叮嚀、安頓,得到承諾的意思。好,好讓娃回來?!?/p>
賀老五先是聽說賀紅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聽說張家山要把賀紅梅送回來,又是一愁。他連忙說:“紅梅可不敢回來!紅梅可不敢回來!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這里,是那周寶元,不肯善罷甘休,三天兩頭,過來要人哩!”
“你就那么怕周寶元?”張家山皺起眉頭問。
正在這時,大路上傳來一陣叫罵。眾人抬眼看時,見那坡下面,正是周寶元。
周寶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說地,一陣大罵。
陜北人做事,一般說來,但凡有個回旋的余地,不會把事情鬧得公開,讓滿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臉皮,公開叫上陣了,這就是說,他是潑上勁了,準備跟你耍黑皮了。好漢怕癩漢,癩漢怕死漢,就是這個道理。
周寶元罵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人老幾輩子傳下來的古訓。好你個賀老五,欠了我的錢,不還我,拿女兒頂。你那女兒,饑顏寡瘦的,你當那能賣個騾子價馬價,拿來充數(shù)。頂就頂了吧,我周寶元大人大量,算是認了。不承想,你又三天兩頭教唆女兒,老母豬跑圈一樣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寶元如今,人財兩空!”
周寶元這話,罵得難聽。連李文化聽了也看不過眼,站起來想要答對。這時,張家山一個眼色,制止了他,張家山想看看,賀老五如何說話。
賀老五見了周寶元,好像老鼠見貓一般,想縮回去,又不敢,只得壯著膽子,朝垴畔上走了幾步,應事。
賀老五說道:“周寶元,紅梅那天,不是你從這里領(lǐng)走了嗎?我不找你要人,你怎么又跑回來找我要人?”
周寶元說:“領(lǐng)是領(lǐng)了,我不說沒領(lǐng)的話??晌乙徊涣羯瘢徒彝吡?。前次是跑到了鎮(zhèn)上,讓我給抓回來了。這次,誰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跑了龍王跑不了廟,賀老五,你說她不回賀家溝,又能跑到哪里去?你說我不找你賀老五要人,又找誰去?”
“找我要!”張家山應聲答道。
說罷,拾身站起,雙手叉到腰里,朝垴畔上走來。
見了半截黑塔一樣的張家山,周寶元的氣焰頓時減了一半?!罢垇韨€大個子,來探河水深淺來了!”周寶元沉吟道。
周寶元眼兒亮,搶前兩步,說道:“張家畔的張干大,什么風把你老給吹來了?你不在家里,品著個茶壺,享你的清福,跑到這荒溝野山里來,管這些人間的口舌,干什么!”
“哼,什么風!一年刮兩場的老黃風?!睆埣疑酱鸬?,“喂,周寶元,你這小子還是人下的嗎?你把人家的黃花閨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斷子絕孫?你尿泡尿照照自個兒,看你臟樣子,般配不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