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為什么又要問我呢？”我嗤笑地反問他。

他的臉紅著，他遲疑地回答說：“但是事實并不是這樣，我——”他突然住了口。

我以為我明白了，便抿著嘴笑起來。半晌我才說：“你一定是愛上了誰。是嗎？告訴我那個人是誰?！?/p>

他不答話，我便接著說：“孩子，你是有權(quán)利的。你不像我，你還年輕。沒有人能剝奪你的這個權(quán)利。說‘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那只是一句蠢話，不要相信它！”

“但是我所愛的那個人，她也有權(quán)利嗎？”他遲疑地問。他埋下頭去，不敢看我。

“為什么她沒有呢？女人和男人一樣?！蔽倚χ卮?。我在想：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在我們的同情者中間也有幾個少女。我想可以和他發(fā)生戀愛關(guān)系的至少有三個。我便問：“是張嗎？”他搖搖頭?！巴鯁幔俊彼謸u頭。“趙嗎？”他依舊搖頭。

“我現(xiàn)在不告訴你?！彼B皮似地說，就把這番談話結(jié)束了。

那時候我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但是現(xiàn)在我漸漸地明白了。

是的，我又記起來了。另一天我走進他的房里，他閉著眼睛在背誦一首詩。他聽見我的腳步聲便停止了。我只聽清楚一句：

“那令我生愛的人兒永不知道我的愛?！?/p>

那令他生愛的人兒究竟是誰呢？我現(xiàn)在開始明白了。

啊，還有。他有一次在談話里忽然正經(jīng)地問我：“年齡的相差和愛情沒有妨礙嗎？”我因為馬上忙著談別的重要問題，所以并沒有回答他的這句問話。然而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孩子，你的心我完全明白了。我這時候才知道了你的愛情，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我們連見面的機會也被人剝奪了。

3月12日

今天和那個奴隸談了一些話。她說她幾年前就知道我和楊的名字。她說在奴隸們中間如今提起楊的名字還有人流淚。她說起她的生活的困苦，一面說一面揩眼睛。我知道她的丈夫在別墅里做奴隸；她的一個獨養(yǎng)子在高國占領(lǐng)者的大廈里當差，但是最近突然死了。她說：“他死了也好，免得活著受罪?！?/p>

“那年發(fā)生大屠殺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我問她。

她聽見這句問話臉上現(xiàn)出恐怖的樣子，恰恰在這時候高國兵士在外面大聲咳嗽，她連忙向外面張望一下，就急急走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里。

一張面孔閃進我的腦子里來，又是那個“孩子”。

“我們要反抗。如果反抗的結(jié)果就只有刑場、槍彈、監(jiān)牢留給我們，我們也要反抗到底?！边@樣激昂的話從他的可愛的嘴里吐出來。他站在一張條桌前面，對著許多同情者的痛苦的、樸實的臉說話。他自己的臉被熱情燃燒得發(fā)亮。他真可愛呀！許多人被他說得流淚了。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進到人的深心。

“我不要戴這奴隸的鐐銬了！我不知道你們大家的意思怎樣。對于我，與其做一個順從的奴隸而生存，毋寧做一個自由的戰(zhàn)士而滅亡。滅亡并不是一個可怕的命運，它比在壓迫下面低頭、在血淚海里呻吟要美麗得多！”

這樣美麗的話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蕩漾。我恨不得馬上走出去，到他那里聽他的更多的美麗的話。然而一個思想開始咬我的腦子：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他了。那終身監(jiān)禁！

我整天沉溺在思念與回憶里，我在思念他一個人，我在回憶關(guān)于他一個人的一切。

楊啊，原諒我，你看，我想著他就把你忘記了。難道我不應(yīng)該愛他嗎？難道“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