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看別的病人。第八床在等著外面的炒菜。第十一床卻大聲叫著：“老鄭，小姐，添飯！”

“十一床飯量倒很好，每頓至少吃兩碗干飯?！钡诰糯苍诤偷诎舜舱勯e話，他剛把眼光從第十一床那里收回來，好奇地說。

“他沒有內(nèi)病，當(dāng)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的內(nèi)病厲害。你不覺得，他現(xiàn)在有點神志不清，他總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說。

“不過他不像來的時候那樣喊痛羅。他剛來的那兩天才怕人，”第八床說?！拔覐臎]有見過燒得這樣兇的人！”

“你還怕他不叫痛。等一陣大夫來給他打鹽水針，就夠你聽的！”第九床笑了。

“吃飯罷。老許的菜不會來羅，再等下去，連飯甑子都端起走羅?！钡诎舜蔡嶙h道，他就走下床來，一面還說：“我給你帶碗飯來。我還有醬菜?！?/p>

“老許真拆爛污！等一陣他送菜來，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氣憤地說。

第八床添了兩碗飯來，遞了一碗給第九床。他又從方木柜里拿出一個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柜上，打開來，兩人共吃著。

他們吃完飯不久，工友們把碗筷調(diào)羹和飯甑全收走了。他們正在大聲討論老許究竟會不會送菜來的問題。仿佛叫過菜的人都參加了這個討論，連對面那一個角里也有人發(fā)言響應(yīng)。于是老許進(jìn)來了。他也端著一個木盤。他跨進(jìn)門檻，就聽見一些人說：“不要羅。飯都吃過羅。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處望了望。他朝著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來。他擺出一副客氣的笑臉。

“真的吃過羅。你不信，到廚房去問問看。哪個叫你不早送來！我還特地囑咐你過?！钡诰糯矌е覟?zāi)樂禍的神情說（他還露出一種報復(fù)的滿足）。我覺得他這時的面貌正像一個小孩玩了惡作劇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這樣，我們就不照顧你羅！外頭館子又不止你們一家！難道我們一定要吃你們的菜！”第三床插進(jìn)來大聲責(zé)備道。

“我實在忙不過來，老板又不肯多請人，請你們原諒。”老許陪笑道。

“原諒不原諒，另是一個問題。飯吃完羅，只好請你把菜給老板送回去。我們不能光吃菜啊?！钡诰糯驳靡獾匦χf。他的眼睛快要瞇成一條縫了。

老許還沒有答話。第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來：“老許，面！我的炸醬面端來沒有？”

“來羅，來羅?！崩显S連忙答道，他那張帶著呆板的窘相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頭，在方木柜上放下面碗，揭開那個蓋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圍裙間的筷子取出一雙來，遞在那只伸出來的黑紅色的手里。

“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說。我看見老許放下木盤，身子俯在床頭。病人發(fā)出斷續(xù)的兩三聲呻吟（聲音并不大），最后老許抬起頭來說：“好啦吧？”病人含糊地哼了一聲。我又看見老許把面碗遞給他。他不再出聲了。不過他吃面的聲音很響，我想他吃面一定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