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初的回憶(6)

巴金選集10:談自己 作者:巴金


在清明節(jié)和中元節(jié),母親叫人帶了些紙錢到楊嫂的墳前去燒。

就這樣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過了。

我也喜歡讀書,因為我喜歡我們的教讀先生。

這個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種種辦法取得我們的敬愛。

“劉先生?!?/p>

早晨一走進書房,我們就給他行禮。

他帶笑地點點頭。

我和三哥坐在同一張條桌前,一個人一個方凳子,我們覺得坐著不方便,就跪在凳子上面。

認(rèn)方塊字,或者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

劉先生待我們是再好沒有的了。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一句,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微笑。

母親曾經(jīng)叫賈福傳過話請劉先生不客氣地嚴(yán)厲管教我們。

但是我從不知道嚴(yán)厲是怎么一回事。我背書背不出,劉先生就叫我慢慢地重讀。我愿意什么時候放學(xué),我就在什么時候出去,三哥也是。

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更喜歡書房。

而且在充滿陽光的書房里看大哥和兩個姐姐用功讀書的樣子,看先生的溫和的笑臉,看賈福的和氣的笑臉,我覺得很高興。

先生常常在給父親繪地圖。

我不知道地圖是什么東西,拿來做什么用。

可是在一張厚厚的白紙上面繪出許多條纖細的黑線,又填上各種的顏色,究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還有許多奇怪的東西,例如現(xiàn)今人們所稱為圓規(guī)之類的儀器。

繪了又擦掉,擦了又再繪,劉先生那種俯著頭專心用功的樣子,仿佛還在我的眼前。

“劉先生也很辛苦啊!”我時時偷偷地望先生,這樣地想起來。

有時候我和三哥放了學(xué),還回到書房去看先生繪地圖。

劉先生忽然把地圖以及別的新奇的東西收起來,笑嘻嘻地對我們說:

“我今晚上給你們畫一個娃娃?!?/p>

這里說的娃娃就是人物圖的意思。

不用說,我們的心不能夠等到晚上,我們就逼著他馬上繪給我們看。

如果這一天大哥和二姐、三姐的功課很好,先生有較多的空時間,那么用不著我們多次請求,他便答應(yīng)了。

他拿過那本大本的線裝書,大概是《字課圖說》吧,隨便翻開一頁,就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紙蒙在上面,用鉛筆繪出了一個人,或者還有一兩間房屋,或是還有別的東西。然后他拿彩色鉛筆涂上顏色。

“這張給你!”

或者我,或者三哥,接到了這張圖畫:臉上總要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

我們非常喜歡這樣的圖畫。因為這些圖畫我們更喜歡劉先生。

圖畫一張一張地增加,我的一個小木匣子里面已經(jīng)積了幾十張圖畫了。

我一直缺少玩具,所以把這些圖畫當(dāng)作珍寶。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要把這些圖畫翻看好一會兒。

紅的,綠的顏色,人和狗和房屋……它們在我的腦子里活動起來。

然而這些畫還不能夠使我滿足。我夢想著那張更大的圖畫:有獅子,有老虎,有豹子,有豺狼,有山,有洞……

這張畫我似乎在《字課圖說》,或者別的書上見過。先生不肯繪出來給我們。

有幾個晚上我們也跑到書房里去向先生討圖畫。

大哥一個人在書房里讀夜書,他大概覺得寂寞吧。

我們站在旁邊看先生繪畫,或者填顏色。

忽然墻外面響起了長長的吹哨聲。

先生停了筆傾聽。

“在夜里還要跑多遠的路?。 ?/p>

先生似乎也憐憫那個送雞毛文書的人。

“他現(xiàn)在又要換馬了!”

于是輕微的馬蹄聲去遠了。

那個時候緊要的信函公文都是用專差送達的。送信的專差到一個驛站就要換一次馬,所以老遠就吹起哨子來。

先生花了兩三天的工夫,終于在一個下午把我渴望了許久的有山、有洞、有獅子、有老虎、有豹、有狼的圖畫繪成功了。

我進書房的時候,正看見三哥捧著那張畫快活地微笑。

“你看,先生給我的?!?/p>

這是一張多么可愛的畫,而且我早就夢見先生繪出來給我了。

但是我來遲了一步,它已經(jīng)在三哥的手里了。

“先生,我要!”我紅著臉,跑到劉先生的面前。

“過幾天我再畫一張給你?!?/p>

“不行,我就要!我非要不可!”

我馬上就哭出來,不管先生怎樣勸,怎樣安慰,都沒有用。

同時我的哭也沒有用。先生不能夠馬上就繪出同樣的一張畫。

于是我恨起先生來了。我說他是壞人。

先生沒有生氣,他依舊笑嘻嘻地向我解釋。

然而三哥進去告訴了母親。大哥和二姐把我半拖半抱地弄進了母親的房里。

母親帶著嚴(yán)肅的表情說了幾句責(zé)備的話。

我止了淚,傾聽著。我從來就聽從母親的吩咐。

最后母親叫我跟著賈福到書房里去,向先生賠禮;她還要賈福去傳話請先生打我。

我埋著頭讓賈福牽著我的手再到書房里去。

但是我并沒有向先生賠禮,先生也不曾打我一下。

反而先生讓我坐在方凳上,他俯著身子給我系好散開了的鞋帶。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在枕頭邊拿出那個木匣子,把里面所有的圖畫翻看了一遍,就慷慨地全送給了三哥。

“真的?你自己一張也不要?”

三哥驚喜地望著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都不要!”我毫無留戀地回答他。

在那個時候我有一種近乎“不完全,則寧無”的思想。

從這一天起,我們就再也沒有向先生要過圖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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