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還不是這樣！蕙表姐就是活活給他斷送了的！現(xiàn)在靈柩還停在廟里頭，鄭家就不管了，大舅也不想個辦法，卻只去管枚表弟的親事?！笔缛A口快，她不知道顧忌，她感到不平、不快時就坦白地說出來。

周氏不作聲。覺新側(cè)頭痛苦地瞪了淑華一眼。只有覺民覺得心里暢快。他和淑華彼此會意地對望了一下。

周氏噓了一口氣，對綺霞說：“你也給我倒一杯茶來。”接著她又對覺新兄妹說：“平心而論，三女說的話多少也有點(diǎn)道理。蕙姑娘真可惜。這樣一個好女兒倒被她父親害了。鄭家就把她丟在廟里頭，存心不下葬，說起來真氣人！蕓姑娘的命倒好一點(diǎn)，她幸好沒有那樣頑固的父親?！彼蝗粨Q過話題說：“我們再說你們枚表弟的親事。這回又是你們大舅作主。外婆也拗不過他。不過枚表弟這樣年紀(jì)結(jié)親，也不算早。”

“但是新娘子比枚表弟大四歲?！庇X新兄妹都不贊成她的最后一句話，然而覺新只是唯唯地應(yīng)著，覺民不過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只有淑華說出這句不滿意的話。

“雖說大四歲，不過兩張八字倒很合式。批八字的說這門親事大吉大利，所以外婆也贊成了。我看這回你大舅也許不會做錯。”周氏說，她倒像是在替她的哥哥周伯濤辯護(hù)了。

“媽說的是?！庇X新賠笑道。他心里卻并不這么想。覺民在旁邊輕輕地咳了一聲嗽。

“外婆請你明后天去一趟，他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量。你最好上半天去，下午恐怕你大舅要出門。照你大舅的意思，這門親事越早一點(diǎn)辦成越好?！?/p>

“是，我去就是了。”覺新懶洋洋地說。

“媽曉不曉得女家情形怎么樣？我總不明白為什么大舅不給枚表弟找一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谋淼芟眿D？枚表弟現(xiàn)在年紀(jì)也不怎么大，又何必這樣著急？”淑華仍舊不服氣地說。

周氏的胖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她帶點(diǎn)責(zé)備地對淑華說：“三女，幸虧這兒并沒有別人，你小姐家說這種話，給外人聽見會笑死的?！?/p>

淑華不高興地噘起嘴，她賭氣地說：“媽，我生就這種脾氣。別人說我好我壞我都不管。我不明白為什么做小姐就什么話都不能說！”

覺新皺起眉毛，額上立刻現(xiàn)出三兩條紋路。他擔(dān)心淑華的話會使周氏生氣，便膽怯地望著周氏。覺民安靜地坐在一邊，臉上微微露出笑容。

周氏仿佛聽見了不入耳的話，但是她并沒有改變臉色。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把淑華看作一個無知的孩子似的，她的聲音倒變得溫和了：

“三女，你的嘴真不肯讓人。你就跟你在上海的三哥一樣。怪不得四嬸、五嬸她們在背地說你閑話。連我現(xiàn)在也沒法對付你?！?/p>

“三妹這種脾氣究竟不大好。凡事能讓人一點(diǎn)總是好的。最好我們這一房的人不要給人家抓住說閑話的把柄?！庇X新順著周氏的口氣說。

周氏聽見覺新的話自然滿意。不過她看見淑華微微地?fù)u搖頭，張開口要爭辯，她剛聽見淑華說出一個“我”字，連忙用別的話來打岔道：

“其實(shí)三女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不過一個未出閣的小姐說出這種話總不大好，雖說現(xiàn)在的人比從前開通多了。我從前在家做小姐的時候，那才苦死人。枚表弟一年四季都帶著病容，如果他的親事再弄得不好，不曉得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彼切┫駶L著的珠子似的話突然停住了。她端起放在旁邊春凳上的茶杯，喝了兩口茶，又繼續(xù)說下去：“你大舅這個人古板得很。簡直是說不通。這一回馮家小姐又是他看上的。新娘子的父親是你大舅的朋友。大舅最欽佩馮家的道德學(xué)問。聽說新娘子的叔祖父很出名?！?/p>

“馮家？”覺民驚疑地自語道，他馬上就猜到新娘子是什么人了。覺新掉頭看了他一眼。覺新也猜到了新娘子是誰，便回過頭去，繼續(xù)聽周氏講話。綺霞坐在床前踏腳凳上，她也專心地在一邊傾聽。

“大舅倒是一說就答應(yīng)了。他還說這是求之不得的機(jī)會。外婆起初不贊成，可是她拗不過大舅，后來看見八字不錯，也就不說話了?！?/p>

“八字是靠不住的，全是鬼話，不知道害過了多少人！”覺民忍耐不住終于吐出他的不滿來。

“我看枚表弟一定有病，早婚對他不見得有好處?！庇X新接下去說。

“是，枚表弟一定有肺病。”淑華說。

“你快不要提起肺病的話，”周氏連忙擺著手說，“有一次大舅母說起枚表弟常?？人?，叫他到平安橋醫(yī)院去看看有沒有肺病，就被大舅罵了一頓。大舅還說，蕙姑娘明明是西醫(yī)害死的。這些事情說起來叫人很難相信。我也不知道八字可靠不可靠，不過我相信命運(yùn)是實(shí)在的。什么事都有一個定數(shù)?！彼f出定數(shù)兩個字就把一切不快意的事全放在一聲嘆息里吐出去了。她覺得心里暢快了些。

“我真不明白大舅心里是怎么想的！”淑華仍然氣憤地說。

“三女，不要再提這件事情。多談只有叫人心煩，我還有別的話跟你大哥商量?！敝苁喜荒蜔┑刈柚沟??！懊鬈?，你自己的事情怎樣安排？剛才三嬸來還談起過?！?/p>

“我么，”覺新不提防會說到他自己身上，倉猝間只說出兩個字，過后他略帶為難的樣子答道：“我看可以從緩，我現(xiàn)在不忍心想到這種事情，而且我還沒有滿服?！?/p>

“剛才三嬸還說三爸要我來勸勸你，說你是承重孫，你們這一輩弟兄又不多，你現(xiàn)在喪服也快滿了……”周氏并沒有看見覺新的臉部表情，也不曾留心他的聲調(diào)，她不知道她的話在他的心上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她只顧說自己的話。

“媽，我都知道。不過現(xiàn)在我還想到瑞玨。我不忍心想續(xù)弦的事。況且我已經(jīng)害了幾個好好的人，我不能夠再……”覺新的最后一道防線被攻破了。他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不等周氏說完就迸出哭聲來，嗚咽地說了上面的話。

覺民站起來。他同情地用溫和的聲音對覺新說：“大哥，你還是回去睡覺吧。你今晚上太激動了。你何必傷心。”

“我不要緊，我不要緊?！庇X新一面揩眼淚，一面抽泣地說。

“明軒，你早點(diǎn)睡覺也好。老二，你陪你大哥回去，你好好地安慰安慰他?！敝苁详P(guān)心地叮囑覺民道。

覺民應(yīng)了一聲。他走到覺新面前，小聲對覺新說：“大哥，我們走吧?！庇X新經(jīng)他一再催促才站起來，向周氏招呼一下，便垂下頭跟著覺民走出房門去了。

“綺霞，你再來給我裝幾袋煙?！敝苁峡匆娪X新的背影消失了，她感到一種莫名的郁悶，便順口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