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后,大家談了一會兒,二更鑼響了。枚少爺著急起來,他仿佛看見父親的發(fā)怒的眼睛責(zé)備地望著他。他喜歡這個地方,卻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喪地告辭回去。
蕓留在高家。她是比較自由的,因為她沒有一個嚴(yán)厲的父親干涉她的行動。她的居孀的母親又不愿意過分地拘束這一顆渴求發(fā)展的年輕的心。蕓看見覺新陪著枚走出月洞門,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為什么不應(yīng)該有自由和快樂?但是沒有人替她回答這個問題,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覺新和枚少爺下了船,翠環(huán)劃著船送他們出去。月亮已經(jīng)升在高空。水明如鏡,上面映出樹影,山影,月影。綺霞剛劃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張氏送走。一點昏黃的燈光還在前面搖動,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樹叢中了。從月洞門內(nèi)飄出一陣笑聲。淑華的年輕的、永遠(yuǎn)愉快的聲音撫慰著覺新的疲倦的心靈。笑聲漸漸地淡下去,在他的耳邊響著有規(guī)律的劃槳聲和私語似的水聲。他們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
“大少爺,要不要把燈‘車’???”翠環(huán)看見月光沒遮攔地照下來,覺得那盞風(fēng)雨燈的紅黃光刺著眼睛不舒服,便問覺新道。
“好,你把亮‘車’小點?!庇X新點頭同意地說。
翠環(huán)放下槳,把燈光轉(zhuǎn)小。船中反而顯得明亮了。
覺新回頭去看后面,岸上像鋪了一層雪,月洞門內(nèi)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從房里射出的燈光。但是船在轉(zhuǎn)彎了。
“大表哥,我真羨慕你們?!泵渡贍敽鋈粐@息道。
覺新的臉上露出了苦笑,他憐憫地說:“你今天說過兩次了?!?/p>
枚又不響了。他癡癡地仰起頭望著無云的藍(lán)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橋,那里沒有燈光,全涂上冷冷的銀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飯的時候你怎么不大說話?”覺新關(guān)心地問道:“你沒有醉?”
枚埋下頭順口答道:“我沒有醉,我在聽你們講話?!庇X新不響。枚又解釋地說:“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說話,爹似乎不大高興我多說話。”
枚少爺?shù)娜犴樀恼{(diào)子激起了覺新的反感。覺新只是含糊地答應(yīng)一聲。
船要經(jīng)過橋下了,翠環(huán)警告他們道:“大少爺,枚少爺,要過橋了,你們小心點。”
“曉得,你劃吧?!庇X新答道。
船過了橋,緩緩地向前流去。釣臺已經(jīng)可以望見。覺新記得他先前還在那上面同枚談話,給了枚一些關(guān)于保養(yǎng)身體的勸告。這個年輕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面。他奇怪:他們已經(jīng)在花園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陰了!沒有別的聲音,除了水波的低語。柔軟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樹木,房屋似乎隱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像在夢里。他一定是在做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枚少爺忽然鼓起勇氣囁嚅地說。
覺新詫異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話盡管說?!?/p>
“你一定知道人是為著什么而生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件事。我想來想去總想不明白。我不曉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誠懇地、苦惱地說,他只擔(dān)心他不能夠用語言表達(dá)出他這時所想到的一切。
這個意外的問題把覺新窘住了,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這一顆不曾有過青春的年輕的心。他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是十分陌生了。這些年來,他不曾想過,也不敢想到它。人為著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眼看著年輕的生命一個一個毫無理由地被人摧殘,他自己所珍愛的東西也一個一個地被人奪去,人們甚至不肯給他留下一點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夠說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個回答呢?他覺得他的略微發(fā)熱的臉上有了涼意了。
“我覺得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好像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爺看見覺新不講話,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覺新也許沒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說道,“我想來想去,覺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像就是空的?!?/p>
“空!空!空!”覺新只聽見這幾個字在他的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它們逼著他。他著急起來,掙扎地接連說:“不!不!……”過后他覺得清醒了,他把聲音放平和一點,他再解釋道:“你不要這樣想。萬事不能都說是空的?!泵蹲⒁獾赝?,不作聲。他又指著天空中的月亮說:“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樣地圓,照樣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見過?!钡撬]有回答枚的主要的問題。
“我也不曉得是空非空,不過——”枚沉吟地說,“我覺得沒有什么事能夠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曉得我做什么事對,什么事不對……”
“是非當(dāng)然是很明顯的?!庇X新插嘴說,他不能夠解決大的問題,只有在小處隨便發(fā)揮一下。這不是取巧,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發(fā)痛,回憶又來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從這個問題的拘束中自拔出來。
“我的意思是這樣,”枚訴苦似地說,“我想做的事全沒有做過。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錯的。不過我自己有時又很痛苦。我看見二表哥他們跟我完全不同。他們好像隨時都很高興。他們跟我簡直是兩種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們對還是我對。可是我常常羨慕他們。”
“那么你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二表哥呢?你年紀(jì)輕,希望大?!庇X新同情地說。
“我怎么能夠?qū)W二表哥?他知道的東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曉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泵督^望地說,他從來就沒有自信心。剛才是他自己微微打開他的心靈的門,現(xiàn)在別人正要把腳踏進(jìn)去,他又突然把門關(guān)上。他害怕別人進(jìn)入他的心靈,看見那里的混亂和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