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個世紀前一個漆黑的夜晚，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像無數(shù)眼睛在天幕上調(diào)皮地閃爍。中國西南邊陲，一支約有千余人的國民黨軍隊正在連夜行軍，準確說不是行軍，是逃跑。隊伍里夾雜許多纏繃帶拄拐杖的傷兵，還有不少婦女孩子夾裹其中。他們都是軍官家屬，有的走路，有的騎在馱彈藥的馬匹或者騾子背上。看得出這些人全都十分疲勞，連牲口也因不堪重負而連連打滑失蹄。但是隊伍沒有得到休息命令，也沒有選擇一條好走的大路，他們沿小路一直朝正南方向開進，前面就是國界，那是他們生存的唯一希望。突然有情報傳來，追兵正在快速追趕，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五公里，于是手電和火光被嚴厲禁止，這支死里逃生的隊伍惶惶如驚弓之鳥，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任何一點意外動靜都會引起他們極大的恐慌和不安。

我從史料中得知，這是隸屬李彌第八兵團的一支隊伍。第八兵團是國民黨留在西南的最后一道防線，蔣介石令其據(jù)守滇南，以策應反攻大陸。沒想到解放軍同時從四川和廣西發(fā)動千里奔襲，蒙自一戰(zhàn)，第八兵團勢如山崩，元江追擊，兵團主力數(shù)萬人被殲于元江河谷東岸。剩下殘部四分五裂，紛紛南逃。國內(nèi)戰(zhàn)史將這場戰(zhàn)斗稱之為“解放大陸的最后一戰(zhàn)”。

在此后長達一個多月的超級馬拉松追擊中，雙方全憑一雙腳板定勝負，跑得快的就是勝者。國民黨軍大多數(shù)沒能跑贏解放軍，要么成了散兵，要么做了俘虜。后來的歷史表明，此刻正在急行軍的隊伍正是少數(shù)免遭覆滅的隊伍之一，他們的全部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趕在追兵封鎖國境前搶先越過界河，成為這場生死攸關(guān)的長途賽跑中的僥幸勝利者。

對中國大陸來說，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結(jié)，國民黨政權(quán)從此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對一界之隔沉睡千年的金三角來說，卻預示著一個新紀元的到來，人類的一場世紀噩夢由此開始。

前面?zhèn)鱽硪魂嚉g呼，值星軍官報告，尖兵班已經(jīng)抵達國界，等待命令。一位騎在馬上的長官點點頭，這就是說，他們至少不用擔心做解放軍的俘虜。長官看看夜光手表，時針正好指在午夜十二點，他沒有說話，回望北方，而此刻中國已經(jīng)留在他們身后，天空一片漆黑，除了北斗星在天際閃爍，什么也看不見。站在長官身邊的一名年輕軍官提醒他：“將軍，隊伍等著您下命令吶?！?/p>

將軍問：“錢科長，你對前面的情況有把握嗎？”

被稱做錢科長的軍官回答：“至少十幾公里外的孟果城沒有緬甸駐軍，這一點可以肯定。”

將軍揮揮手，下達前進命令。隊伍亂紛紛涉過界河，踏上緬甸領(lǐng)土。將軍讓衛(wèi)士舉起打火機，自己蹲在國界的木樁旁刻字，他的一只胳膊不大方便，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殘疾。他用力刻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李國輝，第八軍七○九團團長，民國三十九年二月。

李國輝留戀地四下環(huán)顧，長夜如晦，不見盡頭。人人都明白這個時刻對于他們這群中國人的意義，跨過國界，他們就是離鄉(xiāng)背井，到異國土地上流浪了。他們前途還未可知，身后追兵如潮，他們的命運就像風浪中一葉孤舟，不知歸宿何在？如今一去故國，何年何月能夠返回？這個沉重的念頭壓在人的心頭，令人挪不開腳步。一個衛(wèi)士輕聲勸道：“長官，隊伍已經(jīng)過完了，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p>

長官仰天長嘆，打火機熄滅的瞬間，衛(wèi)士看見將軍眼睛里有淚光閃爍。這是炎黃子孫對故國故土的留戀之淚。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戎馬一生的將軍？長官哽咽說：“是的，我們要回來……一定要打回來！”

時間定格，讓我們把目光投向更加廣闊的中國大地。這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歷史性時刻，國民黨政權(quán)如同“泰坦尼克”號不可挽回地沉沒，蔣介石逃到臺灣，而船上大多數(shù)乘客注定要葬身大海，誰能相信今后會發(fā)生奇跡呢？我相信這群人自己也沒有信心。因為在他們身后，國民黨青天白日旗幟已經(jīng)降落，五星紅旗正冉冉升起，古老的東方大地為這種歷史劇變而歡呼，那時候我年輕的父母彼此互不相識，他們分別在南方兩座城市做著同一件事情，就是與同學一道載歌載舞，迎接解放大軍入城。

在這個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變更面前，在人類為勝利者而歌唱的時候，這群作為舊時代幸存者的人群悄然離去，逃離自己的國土，或者說作為政治角逐的犧牲品被拋棄，此時他們的心情無疑是沉重而黯淡的，多數(shù)人悲痛欲絕，因為他們畢竟是中國人，是那些勝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們同樣的炎黃子孫和華夏后代。衛(wèi)士看見將軍蹲下身去，把祖國的泥土取了一抔，用手絹仔細包好，揣進胸前的口袋里，許多年后衛(wèi)士把這個細節(jié)講述給了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晚輩作家聽。我認為這個動人的細節(jié)在中國大地曾經(jīng)被復制過千萬次，當年那些結(jié)伴闖南洋、闖美洲的中國華僑不是都懷揣故鄉(xiāng)泥土登上一去不復返的“豬仔”船么？而這位將軍正是因為對反攻大陸沒有信心，一去孤魂萬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才將故國魂魄長留心中，死后也要把墳頭朝著祖國方向。

我們看見，在歷史的星光下，一群軍人簇擁長官涉過界河，加快腳步追上隊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沉沉夜幕遮蓋下的金三角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