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晗試著在紙上畫,李吉安指指點點,他的眼睛湊到了她的眼睛前?!澳愕难壑樯嫌袃啥湎蛉湛?,”李吉安雙目凝神,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是褐色的。只有中間的一點是黑的。”
杜曉晗也反觀李吉安的眼睛,同樣有兩朵向日葵,眼珠不是黑色而是褐色,中間的圓點才是純黑的,那純黑的瞳孔里,有微縮的她自己。杜曉晗記起小時候從牛的眼睛里也看到過這樣的微縮圖景,她笑起來,一笑不可收拾,一方面是聯(lián)想到牛的眼睛而覺得有趣,更多的是抵御尷尬。她和李吉安湊得這般近,兩人都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她要用笑聲把這團尷尬捅破,讓它癟下去,消散開,故意笑得比平時響亮。
笑聲恰好被曾芹聽到。
曾芹經(jīng)過李吉安家的那排房子回家時,無意間聽到了小女兒放縱的笑聲。她走近傳出杜曉晗笑聲的窗口,聽得一個男孩的聲音說:“你的眼睛好好看啊,這叫杏仁兒眼。”
“真的?你的眼睛也很好看。”這是杜曉晗的聲音。曾芹心一沉。下面的對話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男孩要求再看看杜曉晗的眼睛,杜曉晗推拒,突然兩個人嘻嘻笑起來,杜曉晗說:“討厭!別碰我?!庇惺裁礀|西被碰倒的稀里嘩啦聲,還有連笑帶喘、推推拉拉的聲音。曾芹聽得眼前發(fā)黑,胸腔里一聲暴喝飛將出來:“杜曉晗!”
杜曉晗心情從未如此低沉。她和李吉安確實“動手動腳”了,李吉安突然伸手撓她的癢癢,她經(jīng)不住癢地笑起來,邊笑邊躲李吉安的繼續(xù)進攻。李吉安也是瘋了,杜曉晗沒見過他這么張狂,她都躲到墻角了,李吉安還在十指為爪地做抓撓狀,硬要扳住她再看看她的眼珠。杜曉晗和李吉安嬉鬧之時,頗有些心慌意亂,李吉安說動手就動手,這外形俊秀甚至有一股柔弱之氣的男生,此時好像被一股瘋勁控制了心神,他不僅撓她的腋窩,抓她的手腕,被她甩開后,也不聽她請求“別鬧了”,偏要再接再厲,都快撲到她身上來了,杜曉晗正想著要不要用手肘頂他,母親的呼喝像一盆雪水猛然把她澆了個透徹。
這天晚上杜超和杜曉紅都有事沒回家來,曾芹不要杜曉晗做飯,只讓她回屋先把作業(yè)完成。曾芹認為自己是克制的,她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直到晚飯結(jié)束。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杜曉晗竟然跟一個男同學待在他家里,搞那種名堂!他們才多大年紀?什么“杏仁兒眼”、“討厭”,不到一定關(guān)系他們能這么說話嗎?
無須看父母的鐵青臉色,杜曉晗也知道事態(tài)嚴重。站在父母面前,她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認真交代了一遍,父母不厭其煩地作了最為詳細的審問,不放過一個細節(jié),怎么去到的李吉安家,怎么開始打鬧起來,那姓李的男生的手碰到了她什么部位,為什么她不阻止,她腦子里在想什么?
主審官是母親曾芹,父親作為陪審,話不多,但神態(tài)極為嚴峻。坐在主審位上的母親,審訊時大有父親的風采,她回溯過去,翻檢歷史,由古而今,由點及面,痛心疾首:“我們信任你,你就這樣回報我們的信任?”“我們有沒有告誡過你,女孩子要潔身自好,要自尊自愛,我們的話都是耳旁風?你什么時候?qū)W成這樣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想過沒有?你的腦子呢?”“上次你可答應(yīng)得好好的,跟男同學要保持距離,你這是怎么的,說一套做一套?你還三好學生!你說你這樣對得起誰?”
杜曉晗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中。在父母的盤問下,她所描述的、所不斷補充細節(jié)的事情在無可奈何地、不可逆轉(zhuǎn)地變形、走樣、膨脹,她每回答父母的一個提問,就感到事情被歪曲了一分,事情不是這樣的,可它偏偏變成了這個樣子,越描越黑,越說越可怕,好像她和李吉安真的居心不良,真要干什么惡心勾當。她被推向了絕境,這絕境是:她百口莫辯,喪失了自尊,以致懷疑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父母說累了,進入一言不發(fā)的狀態(tài)。傷心欲絕的神情仍擺在母親臉上。這傷心欲絕是她惹的,讓杜曉晗難過并懼怕,可她的悲戚誰理解?她也是冤枉,自上次母親跟她談過那次話之后,她有意和李吉安等男生拉開了點距離,卻特別不得勁,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作。過了好些時日她才慢慢放松下來。這次和李吉安到他家里,她是帶著一絲彌補疏遠之過的歉意而去的,不想被母親逮個正著。關(guān)鍵是,母親把事情想歪了。
杜曉晗的眼淚在眼眶里循環(huán)往復轉(zhuǎn)悠了幾個來回,她硬把那好幾次快要脫韁而出的眼淚的烈馬給勒住。她心里涌起一股硬氣,就是不流淚。原先愛流淚的習慣被她死死掐住,她在這個時刻成為這樣一個人:一手攥著根長繩,一手攥著那愛哭習慣的皮袋口,將細繩一圈圈繞著皮袋口打結(jié),把它扎得牢不可破。
她有必要成為自己眼淚的主宰者。
杜曉晗沒有痛哭流涕的悔過表現(xiàn),讓曾芹和杜德詮夫婦有點不知所措,這丫頭還挺硬。她是心里后悔了但面上寧死不服軟,還是打算以沉默來跟他們硬扛到底?不管怎樣,曾芹杜德詮二人想到了一起:那你就盡管站著吧,時間有的是,愿意的話,你就站在那兒反省直到這個事的教訓深入骨髓。
這狀況成了一個半是對峙、半是無臺可下的局面。杜德詮夫婦坐在椅子里,心情復雜,昏昏欲睡;杜曉晗萬念俱灰,雙腿并立,胸腹處鼓著一團被她活埋卻半天不肯咽氣的委屈。時間滴滴答答地一圈圈逝去,客廳只亮著一盞臺燈,在黑暗的重壓圍剿下,燈光愈發(fā)昏暗虛弱。杜曉晗站得雙腿有點抽筋,人也開始微微搖晃,坐在椅子里的杜德詮夫婦眼睛已合上,似乎蒙眬睡著了,困到這個分上,他們也堅持不下火線,頑強固守他們的坐椅。杜曉晗的眼皮不聽話地下墜,她一遍又一遍把酸重的眼皮硬撐開,撐開的眼睛無處可看,接著眼睛起了霧,眼前的沙發(fā)桌椅墻壁包括父母,都混沌不清??磥硭坏貌还陋毜匕堰@個黑夜站穿,這個殘酷黯淡的前景卻沒把她的哭泣逼出喉嚨。
她不知道父母什么時候離開客廳回房的。清晨的曙光如貓爪一般輕落到窗臺上,很快聲勢浩蕩起來,以帝王之勢將黑夜一把推落,碾碎于腳底。杜曉晗站了一夜,曾芹從臥房出來,看女兒一眼,臉上沒有流露詫異。她洗漱完畢,經(jīng)過客廳去廚房時聲音不大地吼一句:“就打算釘在這兒釘一輩子?你腿勁兒好晚上再來接著站。去洗把臉,一會兒吃了早飯上學去。不要以為一聲不吭就可以把事情蒙混過關(guān),沒那么輕巧?!?/p>
杜曉晗頭昏昏步沉沉走向?qū)W校,天已不再是往昔的天,學校也不再是往日的學校,整個世界在一夜之間撤銷了它的明媚和歡快,這事怎么才是個了結(jié)?到了班上,李吉安挨過來問她昨晚有沒有挨罵,她只對他做個鬼臉,不置一詞。做鬼臉是故意要顯得輕松,可她心里堵得那個結(jié)實,連空氣都進不來了。中午她既沒回家,也沒去哥哥或姐姐處吃飯,自己找了個僻靜地方待了兩小時,迷迷糊糊睡著一會兒,夢里覺得肚子餓。下午放學后,她躲開李吉安,獨自往回走,走到住處附近停了下來,往哪兒走?往哪兒走?她仿佛走到一個峭壁邊沿,前后無路,進退維谷。徘徊中,杜超蹬著自行車過來了,一手扶車把,一手拎著肉菜,臉上笑呵呵的,看到杜曉晗他說:“怎么站在這兒?沒帶鑰匙?。孔?,回家?!?/p>
杜超看上去興致頗好,他完全沒注意到妹妹臉上的陰云。杜曉晗沒心勁兒探尋哥哥遇到了什么高興事,她坐上杜超自行車后座,回到家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頭昏體乏地一頭倒下,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她是被杜超喊醒的。醒過來一時間不知這是何時何地,接著,濃郁的飯菜香味激活了她的感官,耳朵里聽見了客廳里說話的聲音,不止父母的聲音,還有一個陌生的女聲。杜曉晗來到客廳,父母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沙發(fā)里,父母的神色已不是昨晚和今早的樣子,他們和藹親切,見到臉上睡意并未退盡的小女兒,不改含笑之色,仿佛昨晚根本不曾有過那沉重而慘淡的一幕。杜曉晗不認識的年輕女子站起身,母親曾芹親熱地說:“這是杜超的小妹曉晗。曉晗,這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叫她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