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紐約(3)

生命如歌 作者:(美)特雷西·基德爾


“紐約客”,德奧常在商店附近聽到這個詞,穆罕默德也這么說,那些塞內加爾人和其他街邊小販也用這個詞。德奧漸漸開始明白,這個世界按照不同的標準被劃分為不同的部分。比如有的人是“紐約客”,有的人不是。

到了紐約半個月,德奧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jīng)會利用地鐵了。地鐵就像河流,可以帶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吹罔F地圖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就像在欣賞自己解出來的微分方程。盡管德奧只解出來一個“方程”——從哈林區(qū)到上東區(qū)的路線,德奧也總是坐在第一節(jié)地鐵,這樣可以多些時間看看地鐵站上的標志,好知道自己有沒有坐過站。坐地鐵時,德奧把地圖插在口袋里,告訴自己他越來越像個紐約客了。

德奧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中央公園,他第一次進到公園里是因為好奇第五大道路邊的樹。進去時,德奧驚訝地感嘆:“我的上帝,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森林!”從此,中央公園成了除書店外德奧喜歡并可以去的地方。

有些商店就像是森林,書的森林,德奧之前以為世界上所有的書加起來也沒有這個書店的書多,而且它們竟被擺放在同一個店里。德奧常在晚上下班后去書店,借此來沖淡被戈斯用棍子指點的委屈。他在桌子和架子中間逛逛,取下一本書翻翻看,想象自己正在真正地理解并閱讀他們。德奧最喜歡那些擺放了座椅供人歇息的書店,他會在那兒坐一會兒,捧著一本書,希望自己有天能讀懂它。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在書店也可以安心地睡一下,但也只能是一小會兒,然后就會有服務員或經(jīng)理過來把他叫醒讓他出去。

德奧總會花些時間翻翻詞典。他和別人說“嗨”時,很多人用怪怪的眼神看他,可能他發(fā)音的方式有點不對。在第83大街的巴諾書店,德奧找到一本標著音標的詞典,而他的口袋詞典上可沒有這么詳細的標注??戳丝匆魳?,他終于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以前是按照法語發(fā)音習慣念的,所以他把“嗨”念成了“嘻”。德奧在書店轉來轉去,想找到本便宜的有音標的詞典,可是只有全英文的詞典才有音標。他花了半天的工資買了一本,可這樣詞典也只能解決一半問題。每次聽到一個新詞,他就找人幫他拼寫出來,或是自己猜猜怎么拼,然后記到筆記本上,回去后再從那本新的英語詞典里查查怎么讀。他基本上讀不懂那些英文注釋,所以他就帶著筆記本去書店,找本法英雙語詞典查查那個詞。這個過程很麻煩,但卻是德奧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

晚上空閑的時候,德奧就會邊查詞典邊自己造句,然后寫下來,想想怎么念。有時他在商店或是和顧客談話時會用上自己造的句子,而對方會看起來一般都會很困惑。盡快如此,可是德奧還是成功地讓一位藥劑師明白——他用了小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的——他腳上感染了讓人非常難受的真菌,因為他穿著同一雙潮濕的運動鞋經(jīng)歷了六個月的逃亡歷程。

德奧離開布瓊布拉時,他的一位醫(yī)學院好朋友克勞德同其他被從學校趕出來的年輕人擠在一間公寓,德奧出發(fā)前特意記下了那兒唯一一部電話的號碼。他問那些塞內加爾人,能不能在他們公寓里給克勞德打個電話。他們回答說這太貴了,并告訴德奧他可以在哈林區(qū)路邊的電話亭往布瓊布拉打電話。你只要走到路邊一個電話亭,馬上就會有人上前來——一般是個男人——讓你寫下你想打的電話,然后他會拿起話筒撥幾個號。這人通常會轉過身去撥號,這樣你就看不到他輸?shù)氖裁刺柎a。德奧不想知道這些撥電話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因為要是他知道他們干的事情是非法的,他就不想再使用這種服務,可是他還沒找到別的能往布隆迪打電話的便宜方法。

德奧第一次在街邊打電話時,那人要了他五美元,德奧很不情愿地給了他。讓人驚喜的是,電話那頭有人應答。那人用基隆迪語告訴德奧克勞德就是住在那兒,并為他轉接。

德奧得知,布瓊布拉現(xiàn)在的狀況還是很糟糕,內戰(zhàn)還未結束。克勞德和德奧來自同一山區(qū),兩人就好像家人一樣親密??墒悄莻€撥電話的人卻不愿意讓他繼續(xù)說下去了,他告訴德奧他超時了——雖然德奧聽不懂,但那人的語氣完全表達了這個意思。德奧擺擺手讓他走開。

撥電話的人身邊站了個女人,正舉著用紙袋子包裹的瓶子喝酒,她開始沖著德奧亂七八糟地大吼。德奧正和克勞德說著他會過段時間再打給他,這時,他從余光中看到那女人把酒瓶狠狠地扔向了他。瓶子在他腳邊摔碎爆裂,德奧穿著拖鞋的腳被玻璃碎片扎到,痛得他喊了出來。他憤怒地瞪著那個有些瘋癲的女人,而她卻開始嘲笑起德奧來。德奧氣得攥起了拳頭,看到這兒,有個塞內加爾小商販跑過來抓住他的手,用法語告訴德奧,別和那個女的計較。為什么是那個女人打他而不是那個撥電話的男人,這是有原因的。

小商販告訴他,在美國,你不能對一個女的動手,要是有女人打你,你最好還是走開。

后來德奧發(fā)現(xiàn),代撥路邊電話這個行當競爭也很激烈,于是他每次打電話都和對方討價還價一番,并幾乎每次都能找到有人愿意以三美元、最多四美元的價格讓他打個電話,可這也足足是他一天工錢的三分之一。德奧來時帶的錢早就花光了,而他那點可憐的工資,不管怎么省著花,都會很快變得空空如也——治療腳疾的殺菌軟膏要花錢,緩解慢性腹痛的抗生素要花錢,吃喝要花錢,詞典要花錢,坐地鐵還要花錢。一天晚上,德奧查了查詞典做好了準備,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公寓外的地鐵站,和出納員為了幾個硬幣討價還價。出納員對他十分客氣,但態(tài)度很堅決。也許德奧不是第一個試圖和她講價的人,這個區(qū)域還有許多從非洲來的窮人。

德奧不再拒絕小費,即便如此,給小費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一方面德奧自己從不會主動索要小費,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戈斯。德奧現(xiàn)在終于能想開了,他送貨的次數(shù)越多,拿到小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有一陣子,他就連周日也堅持送貨,只是為了多拿些小費,他最多能拿到四美元小費。一美元的小費很可觀,五十美分也很令他滿足。可是大部分時候,人們給小費的過程都顯得倉促而冷漠。

偶爾他也會碰到有顧客想要同他聊聊天。比如在110大街邊那座高高的公寓大樓里有個法國女人,她曾和德奧聊了很久,放著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哭鬧不休。她好像把德奧當成了自己的同胞,說她知道那些商店給他們的待遇很不好,并建議德奧應該到法國大使館求助,讓那兒的工作人員幫他找一份好點兒的工作。德奧覺得這個女人是出于好心,可是顯然她不明白他的處境。法國是盧旺達種族屠殺的盟友,也就是他的敵人。那女人是個基督教信徒,她說她會為他祈禱。德奧離開的時候,她給了他一美元小費。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美國女人,德奧是在上西區(qū)的A&P商店工作的時候碰到她的。德奧被派去把商品送到她的公寓。德奧覺得這個女人很美麗,雖然看上去接近中年,但身材很好?!皻赓|真好?!钡聤W抱著她的商品走在她身邊,心里這么想著。她問了德奧一個問題,德奧沒聽明白,只得微笑,她也笑了笑,好像很喜歡和德奧在一起。德奧戴著之前在某個地方撿到的一頂棒球帽,上面寫著“我■紐約”。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時,德奧把東西放進廚房,那女人奇怪地看著他的帽子,問:“你真的愛紐約嗎?”

這回德奧聽懂了:“嗯,是的?!彼冻鲆粋€大大的微笑。這一次,他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或者說起碼這不是假話。

她把德奧送到門口,他走出房門時覺得這次即使拿不到小費也沒關系??蛇@時他聽到女人說:“等等?!钡聤W轉過身,她說了些什么,德奧沒完全聽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說她不相信德奧真的愛紐約,她也不知道這能不能幫到德奧之類的。她一只手撐住門,另一只手伸向德奧,德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要給他二十美元。

德奧拿過了錢,張了張嘴,但什么也沒有說出口。他希望自己能知道英語里比“多謝”更好更強烈的表達方式。

“祝你好運!”她用法語說。

難道她會說法語嗎?如果她會,德奧很愿意和她聊聊??伤€沒來得及問,她就已經(jīng)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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