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3月5日,我出生在博洛尼亞。親愛的杰那里埃羅,有多少事情包含在這幾個單詞中!我是多么欣喜你有如此簡樸、如此純潔的心靈,有如此新鮮而又向著世界景象開放的思想!我將不需要人為地打亂我敘述的秩序,也不怕從頭開始。你是我的收信人,我唯一的收信人,我不需要別的人了。始終做那個我喜歡的那不勒斯男孩吧,活潑,直爽,靈魂與軀體皆強壯,帶著第一次跨入校門的窮小子的那股嚴肅勁兒,時刻準備進入任何一本新書中,但是,假如作者用一種復雜而艱澀的文筆惹你厭煩,你也會哈哈大笑著將書本扔掉。
如若我選擇了無聊的文學大眾作為聽眾,而他們博學多才的良師讓他們?yōu)樾欧顣r間編年順序感到羞愧,那么,我會覺得自己還能那么自由地講述我的生平,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就像它們發(fā)生的過程那樣嗎?為取悅那些先生,恐怕應該打破事件的自然連貫,蔑視日期,回溯地講述,自命不凡地絞盡腦汁,把往昔、現(xiàn)今與將來混淆在一起??峙逻€應該使話語不再成為思想的簡單外衣,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出想要表達的概念的所有品質、所有優(yōu)雅,而是成為一種無動機的詞語游戲,即他們所謂的“言語”,獨立于需表達的事物之外。
你,坐在一把小小的鐵椅子上,待在卡普亞那門你們家公寓的半空小院子里,鐵椅子白色的搪瓷皮在經歷了冬天的惡劣天氣后,像魚鱗似的剝裂得更厲害了,高高的紫藤架給你擋住了五月份已經有些炙人的陽光,兩步遠處,你父親正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瞌睡,你愿詞語與事實相符,愿開頭的幾頁就對你說起一開始即發(fā)生的事。我把我出生的那年、那個城市矗在你跟前,就像《諾爾瑪》 的大幕拉開后德洛伊教祭司的森林那樣。你立即發(fā)現(xiàn)了博洛尼亞的街道、房屋和天空,這時,你母親剛剛把午飯后的盤盞洗完擦干,把剩下的莫扎雷拉 放到一塊濕布里保鮮后,拿起她的灑水壺,想給羅勒 和薄荷澆一遍水。
你將聽說博洛尼亞的柱廊:市中心所有街道的兩邊全是連拱廊,在兩條開放的長廊之間,只剩下一條細細的街面之帶。購物,散步,閑逛,上午出門,下班回家,市民生活每時每刻都充盈著柱廊。在那兒,人們交談當日新聞,人們詛咒政府決定的漲價,但首先該罵的是博洛尼亞隊的守門員,是他的失誤導致了球隊在米蘭城輸給了國際米蘭隊,或者在都靈輸給了尤文圖斯隊。你會發(fā)現(xiàn),那排成一溜的柱子精彩絕倫:但是,就像真正美麗的、值得裝點一個城市的任何東西一樣,要知道,在這里,藝術上的關注是次要的,實際功能遠遠領先于裝飾效果。當年,大學———這是歐洲的第一個大學,甚至建在巴黎的索爾邦學院之前———的迅速發(fā)展吸引了大量的學生一下子涌入中古城市的圍墻之中,人們便千方百計地增加住宅,而又不損害市內交通。在那些年代,還沒有城郊:城墻嚴格地確定了居住區(qū)的周邊。柱廊便這樣發(fā)明了。它作為突出物位于街面前,又相當結實,足以在整整一條街的長度上支撐起好幾層增蓋的住房,一開始就成功地吸收了居民人口的漲潮。市政法令規(guī)定了柱廊的最低高度:七博洛尼亞尺,即2.66米,這可以讓一個騎馬的人通過。
連拱廊不僅僅是為了遮風雨擋太陽,你不要停留在這樣的想法上。同樣,你也別以為它有另一個優(yōu)越性,即行走在那里能免除街上的冒犯,盡管這一王牌在當時變得千百倍地珍貴,因為那些頭發(fā)老長的年輕白癡騎著隆隆作響的摩托車,會蹭到你身上,而在早先,博學的阿庫爾修 在這里可以面對文文靜靜的青年,從容不迫地談論教皇國和帝國的各種問題。
你還是來欣賞平民精神的偉大教益吧。每一棟房屋都以一個毫無隔斷的門廳與它的鄰屋相連,這樣,富人的府第與窮人的陋室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區(qū)別。所有房屋的柱子全都一樣,粉紅的顏色,又圓又結實,在生肉熟肉店的玻璃櫥窗前,就跟守護著貴胄庭院的兩扇大門前一樣,一個個圓拱(很少有用尖拱的)升向拱頂石。假如這是一個幻覺,必須揭穿它的騙局,你得承認,再沒有什么幻象,比緩和了財富間不平等的這三十五公里長的開放性走廊更輝煌的了。
柱廊的另一個好處:它把住宅的私有空間跟散步道的公共空間結合在了一起。不僅是平等化的手段,還是社會交流的手段,它構成了某種向所有人開放的房間,某種不屬于任何人的長廊,一個通過、邂逅和交結友誼的地方。公民們在這里相聚更容易,在這里結識更自然,他們用不著彼此跑到對方家中,摁人家的門鈴,跨越大門的關隘。當你需要拜訪一個朋友時,他已經不再完全是一個朋友了,他是你覺得要打擾的“另一個人”,盡管他并沒有讓你等,而是立即向你伸開了雙臂。在柱廊底下,“這些人”和“那些人”之間的區(qū)別消失了。每個人都準備著迎接所有人。每個人都把成為自身的焦慮扔到了相處一起的快樂中。私人生活的圍墻倒了,個人主義的基礎坍了。人們失掉了各自的特殊身份,成全了一種甜美的、熱烈的伙伴感和團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