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 (9)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費爾南德茲


離我弟弟遭石雨襲擊處不遠的河流,垂直地劃破了弗留利:它的名字塔里亞門托興許就來源于此 。1797年3月16日,波拿巴在這里贏得了一次戰(zhàn)役,打敗了奧地利人,庫斯托扎和卡波雷托 的世代仇敵。我父親把那次勝利記在3月5日,好跟我的生日吻合。他把波拿巴認做一個意大利將軍,就如他把尼斯、科西嘉、一部分的尤利安山,以及卡林西亞 的某些山峰,都歸于維克托·伊曼紐爾的王權(quán)一樣。

卡薩爾薩位于波代諾內(nèi)側(cè)旁,陸路只相距一兩公里遠。人們已經(jīng)把房子建得很靠河邊,無法再往河邊靠了。你想象一下一段寬得出奇的河床,滿是鵝卵石和灰色的沙土,一年里倒有十一個月干涸露底;中央的一條水流,又窄又深;無數(shù)支流被礫石灘、荊棘叢和綠色的橡樹林一一分開。既沒有陡坡,也沒有堤壩標志出河的邊界。你走過滿地碎石的坑坑洼洼的道路,來到這里。從來沒有汽車光臨,也很少有散步者。透過樹林的枝葉,我們遠遠地看見橫架在河上的大橋的鐵墩子和鐵橋面。我跟我的表兄弟們,跟羅貝托,跟村里的其他男孩,整下午整下午地勘探著我們的王國。在被大水沖來的樹干底下匍匐,跳入冰冷的水中,接著,使勁舞動胳膊,狗刨似的游動,在被太陽曬得暖乎乎的沙土上打滾,在柳蔭底下睡覺,登上一個陌生的小島;尋釁打架,不過那是一種亂糟糟的混戰(zhàn)風格,絲毫不能跟拿破侖的戰(zhàn)略天才相比,盡管父親關(guān)于他的說法有些歪曲史實:那些消遣,甚至包括我要提到的那一件,在我的心中,沒有一樣比得上對夜晚最初一抹陰影的等待,從教堂鐘樓傳來的晚禱鐘的音符,在我頭頂上悠揚飄忽,最終消失在昏暗的空中。

那時光,我感到了什么?兩種宗教分享了我的心。一種,我已經(jīng)留在了我身后的卡薩爾薩;它通過晚禱之鐘悠揚的叮當聲波,回響在我的記憶中;它對我說著基督教美德和義務(wù)的旋律話語。(假如你能原諒我這些陳舊的概念和說法,跟我在我的課本中學(xué)到的那些一樣,尤其是在為課堂而寫的一部最著名小說的選段中,題為《心》,建設(shè)性格言集 。)

女人的宗教(我把堂·保羅神甫歸在女人一類里),保留給女人,局限在女性化的地點中:房子、教堂、水泉。那水泉,我從心靈深處把它讀作“水泉”,而從不讀成“洗衣池” ,而且,在我看來,洗衣女們嗡嗡作響的活動,是無法跟一個陽性名詞兼容的。對我來說,另一個家族風俗的中心是牲口欄,小姑娘們每天晚上到了擠奶時分都要去那里。我跟奧蕾麗婭很談得來,她梳著黑黑的辮子,辮梢上扎著紅頭繩,身子一動,辮子就在肩膀上跳舞。她來我的窗前(我房間的窗朝向玉米地和甜菜地)叫我,然后帶我一起去農(nóng)莊。我拿上一只空桶,我們沿著村里的那條街,一邊走一邊踢著一粒小石子:就像跳房子游戲那樣。家庭主婦們待在自家門口,用圍裙擦著手。白葡萄酒燴兔肉煨在燒木柴的爐子上,面炸茄盒在油鍋里翻滾,越橘醬在大盆中熱騰騰地冒著汽,淡紫色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香味。我把這縷家常的熏香深深吸入鼻中,它跟彌撒時的乳香一樣,令我肅然起敬。

每個星期天,一長隊來懺悔的女人走到教堂圣器室,堂·保羅坐在黑暗的聽懺間里,豎起耳朵,聽取她們列數(shù)的罪孽。媽媽走在我的姨媽們前面;她們的嘀嘀咕咕,緊接在她的竊竊私語之后。當?shù)氐乃薪烫?,在同一時刻,全都沉浸在同一片喃喃的嘈雜之聲中,從一個鐘樓到另一個鐘樓,整個威尼托區(qū) 在信仰中團結(jié)一體。特倫托會議 沒有白白地在波代諾內(nèi)一百公里之內(nèi)召開:反宗教改革運動繼續(xù)貫徹在我們的鄉(xiāng)村。我母親和她姐妹們的虔誠是詼諧的、帶微笑的:但畢竟還是虔誠。她們做日課時穿黑色衣裙,不露胳膊,每餐飯前做禱告,星期五守齋。神甫們在瑪麗-泰蕾莎 的這些舊屬地中,保留了他們的全部控制:尤其因為當?shù)氐膼蹏髁x把神甫們看做它的支持者,他們才得到了更多的尊敬和服從。這樣的一種氣氛本來會令我窒息。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這個神權(quán)的和虔敬的弗留利,并沒有成功地代取一個世俗的弗留利,比野蠻的大侵略本身還更偏僻的弗留利,威尼托人的弗留利,異端,放縱,赤裸,感性,肆無忌憚,不知羞恥。還沒有倒塌之前的鄉(xiāng)野天堂,而我們,塔里亞門托河畔的男孩子,讓它陽光下的傷風敗俗消散在我們江河般的大膽中。

我保留著那一時期的一張照片:我們中,有十來個笨手笨腳的瘦桿桿,只有我一人又矮又壯,大伙兒全都懶洋洋的,待在河灘上,穿著游泳短褲(有些人只是襠間系著一塊布)。每個人都嫉妒地保衛(wèi)著初生男子氣的秘密,唯一的羞恥(更不如說是厭煩和狂躁,而不是羞恥),堅信自己跟年長的伙伴相比還是童男子。我是在多大的時候第一次做愛的?是在什么情況下?跟誰?所有啟蒙小說中的例行問題,啟迪了作者整頁整頁的文字。對我而言,這是荒唐的問題。假如人們問我記不記得我第一眼見到的藍天,第一口吃到的蘋果餡餅,我能夠回答嗎?我做愛,而毫不意識到是在“做愛”:當然更不用說,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愛的邊緣者,是在一座充滿著障礙和危險的黑森林中冒險。我出于興趣和饑渴做愛,就跟我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自然。對我來說,沒有第一次的憂慮和輝煌,沒有震驚,也沒有要在床前刻下一個十字那樣的紀念意義。只有壓迫著摩西后代的罪孽,把跟一個朋友一起對快感的發(fā)現(xiàn),變成了可紀念的事件。我靠著儲存的健康又強壯的快樂(著名的“印歐基質(zhì)”)而得以免除的罪孽,在天主教的外衣下,毫不受損地留在卡薩爾薩。我的根生長在這土壤中,在這異教的腐殖質(zhì)中,我精力旺盛地從中飛出,像一支莖桿那樣天真而又正直。

當一個伙伴回應(yīng)了我的微笑時,我便跟他一起消失在了一個樹叢后,或是鉆進了一團密密麻麻的荊棘叢。擔心遭到過于笨拙者和無經(jīng)驗者的審判。確實,我們對這不完全占有沒有什么可吹噓的,我們手段的暫時薄弱只能讓我們局限于此。我們最好還是在一旁自己窮對付吧。但是,要放棄我們的行動,把我們“隱藏”起來,在我們之間是決然做不到的。晚上,當我坐在家中的餐桌前時,我并沒有“說謊”的感覺,因為在晚餐期間,對我們的某些下午開花的游戲,我始終就緘口不言;同樣,我可以在我的床上,十分平靜地接受媽媽的晚安吻別,而沒有絲毫在河邊柳樹叢中犯下“錯誤”的感覺迫使我躲避她的目光。

我白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了,是在回村前的片刻。我美美地躺在溫暖的沙灘上,心滿意足,一直等到晚禱的鐘聲給我一個出發(fā)的信號。渾身的慵懶,加上傍晚的幽思,多么愜意啊,這時,我還沒有品味出我那兩個世界之間的和諧嗎!遠處,各家各戶集中在教堂周圍,炊煙裊裊,禱告聲喃喃(在此借用愛德蒙多·德·阿米契斯的話);這里,生硬的動作,赤裸的皮膚,身上發(fā)出的鹽和麝香的氣味,幸福的物質(zhì)感受。從鐘樓上落下的透明音符,為我們的叢林之隊帶來了卡薩爾薩的祝福:當天上晶瑩的信息,隨著微明的黃昏,降落到我沉重的四肢上時,誰還能夠懷疑,世上的一切并非全都是美的和善的?

這種天真的折中主義,是我少年時代的財寶。興許,我很快就不得不做出決定的隱約感覺,也增加了我的至福。再過幾個季節(jié),我就不可能有選擇了:或者屈服于我母系的宗教,但要丟失我的天性;或者顯示出我行我素的勇氣,但要懷著一種背教者的糟糕意識。在天主教信仰中成長,從自己青春幻覺中擺脫出來的人,有誰能逃避這一兩難抉擇呢?把教會的道德和我個人的需要調(diào)和在一起的夢想,隨著童年的其他幻想一起轟然倒塌。我毫不猶豫地選定了我的道路,但是,我渴望成為的,那么多傻瓜夸耀我已經(jīng)成為了的那種自由人,總是帶著基督教教育的羈絆。當一個人直到二十歲還堅持星期天去望彌撒,他就不可能穿著希臘人輕飄飄的長袍,游歷世界。在我的詩歌中,我編織了跟一個喬托 的同時代人同樣多的對基督的贊美:假如一個葛蘭西 的弟子如此地關(guān)心耶穌,那么,當你看到你母親,幾乎一個字也不認識的人,在她的爐灶上方并排掛著一張斯大林的畫像和一幅圣母的肖像,你還會覺得驚奇嗎?沒有一部電影能比關(guān)于福音的電影更緊地揪住我的心。在我的私生活中,我再怎么扔掉假面具,再怎么顯出英勇頑強的樣子都沒用,我感到,在我的胸膛中跳躍著一顆猶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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