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在這兩個對手之間,角色分配的方式并不那么清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斗篷下,在瑪麗婭·瓦萊夫斯卡的撐邊女帽下,在瑪格麗特·戈蒂埃的鑲花邊軟帽下 ,嘉寶找到了她所有的女性魅力。黛德麗則相反,她越來越經(jīng)常地表現(xiàn)為性反錯:欣賞這位雌雄同體的維納斯,身穿大禮服,頭戴大禮帽,棲息在酒吧高凳上,這已經(jīng)開始變得有些連累他人了。自從路易絲·布羅克斯在帕布斯特的《盧盧》中跟愛麗絲·羅伯茲臉貼臉地跳舞之后 ,無論是阿瑪宗女戰(zhàn)士,還是女同性戀者,電影都寬容她們了。總是女子同性戀的例子,但是,我卻擔(dān)心,如果我給這樣的一些電影一種過于熱烈的贊許,或許會暴露我的本性。在《西爾維亞·斯卡萊特》的前半部分中,凱瑟琳·赫伯恩 使我狂喜。當(dāng)她剪去頭發(fā),披上一件戴馬夾的男人衣服,并用一個蝴蝶領(lǐng)結(jié)把襯衣扣得緊緊時,我的微笑就凝固了。
我們就一切、就任何東西胡亂瞎?fàn)幰粴獾鸟焙茫⒉环恋K我們像中了魔似的忍受形象的詩意。我們的爭論停止于雷克斯影院的門口,只是回到了人行道上才繼續(xù)下去。在電影院里頭,我就什么都不再想了,不想政治,不想德國,也不想叫自己變得謹(jǐn)慎。為了增加影片的魔法,我們事先避免去看貼在影院門口的海報。在暖氣過熱的小廳的陰影中,香煙的煙霧就像禮拜堂中的熏香一樣,繚繞在銀幕前,而我們,懷著一顆顫抖的心,期待著電影的開始。一直要等到米高梅公司的獅子終于怒吼起來 ,或者蘭克公司的競技者手中的木槌最后把鑼敲響 ,才能發(fā)現(xiàn),今天晚上成為我們偶像的那位女演員叫什么名字。是嘉寶還是黛德麗,是赫伯恩還是哈維蘭,是梅麗安·霍普金斯還是卡羅爾·倫巴德,是多蘿西·拉穆爾還是貝妲·戴維斯,是瓊·阿瑟還是瓊·哈洛,是諾爾瑪·希勒還是瓊·克勞馥 :命定的和不真實的造物,在我看來,她們的誘惑根本就不是憑靠一種化妝與照明的特技,一個在電影拍攝棚中制作的產(chǎn)品,而是神秘與美本身在閃光。一旦她們轉(zhuǎn)變?yōu)檠輪T,活動在一個無法抓住的和光榮的世界之中,那些有血有肉的女人在我心中激起的任何陌遠(yuǎn)感,都變成了狂熱的贊賞。我將會整夜整夜地待在扶手椅上,沉湎于那些散發(fā)出光芒的容貌,她們令我喜悅的基本王牌,就是她們屬于一個神秘的星球,置身于一個我根本無法達及的地方。
因為戰(zhàn)爭以及法西斯主義的文化自給策略切斷了美國之路,我們便不得不滿足于欣賞意大利的明星們。《呼嘯山莊》中的梅爾·奧勃朗和《蝴蝶夢》中的瓊·芳登 是出現(xiàn)在雷克斯銀幕上最后的外國女人。在根據(jù)好萊塢電影復(fù)制的一些影片中,伊薩·米蘭達、阿麗達·瓦利、瑪麗婭·德尼、薇拉·卡爾米替代了她們的地位,努力模仿她們。然而我們覺得,她們總是還差那么一點勁!能對那些臨時明星行使我們的批評權(quán),真是我們這代人的一個機會。當(dāng)她們摘下寬檐的氈帽,我們就玩著打賭,猜燙發(fā)師在她們閃著可疑光澤的鬈發(fā)上倒的脫色劑是什么牌子的。一個機會,但同時也是一種幻滅。對于獨立于美學(xué)退步之外的我,我再也不帶著以往那種十足的幸福感去看這些影片,因為它們的女主人公不再被一片汪洋大海跟博洛尼亞分隔,當(dāng)我走出電影院時,我很可能在大街上遇到她們。
1942年,隨著《沉淪》,晴天響起了一聲霹靂。一個叫盧基諾·維斯康蒂 的陌生人動撼了我們的思想習(xí)慣。一連兩天,我們成功地觀看了影片,第三天它卻被查禁了。一個神甫在市政首領(lǐng)們和家庭保護委員會成員的護衛(wèi)下,耀武揚威地從堂區(qū)駐地出來,來為被玷污的銀幕灑圣水。想一想!一個失業(yè)者、一個往日的妓女和一個小飯鋪老板之間的那種骯臟經(jīng)歷,給但丁和拉斐爾的祖國臉上抹了黑。每一個形象都引起丑聞。再沒有任何對悲慘世界的偽裝,再沒有任何禮節(jié)上的面紗,會像那時候那樣,為了在摩洛哥的荒漠中跟隨外籍軍團,讓瑪萊娜穿著高跟鞋從一輛羅爾斯高級轎車中走下來。在《沉淪》中,波河流域的一個被通奸的情人們弄得徹底垮臺的巴麗拉,成了討厭的丈夫的活棺材。作為對日常平庸生活的頌歌,《沉淪》第一次展現(xiàn)了窮困中的意大利:修車鋪、低價小旅舍、木頭長椅的三等車廂、加油站、星期六晚上在教室講臺上舉辦的唱歌比賽??死たɡ?,迄今為止還一直主演上流社會的角色,吊在家中白色電話上煲電話粥的多情女子,她在貝弗利希爾斯的別墅 為人們提供了范本,而現(xiàn)在卻穿著粗布褂子,洗著流浪漢和酒鬼們的玻璃杯,而透過骯臟的方格子窗戶,雨水落在三角洲泥濘的河岸上。
意大利帝國的這一迷茫形象,我們只能鼓掌歡迎。但是,要付的代價則很昂貴。維斯康蒂迫使我們有一種積極的、論戰(zhàn)的舉動。黑暗的咒語和麻痹的醉意結(jié)束了。我們中沒有一人敢懷戀官方電影中的大理石柱子、豹皮、繡球花叢。社會文獻而不是童話故事,手指上的凍瘡絕非布切拉蒂 戒指,洗滌劑代替了小瓶的光韻牌香水,這些東西給了法西斯主義修辭學(xué)狠狠的一擊。我們的熱情因一種苦澀的失望而減弱:從諾薩戴拉街的小放映廳里,再也散發(fā)不出神秘的氣息了。沒有了奉獻的神廟,雷克斯開始跟隔壁的鞋鋪、乳品店有些相像了,我來到乳品店,把一枚里拉放在柜臺上,換它一塊奶油蛋糕吃。我猜想,在第二次梵蒂岡會議 之后,第一批聽到用意大利語唱彌撒的信徒,遭到了相似的打擊:隨著無法明白的拉丁語和外國詞的消失,吸引他們?nèi)ソ烫玫哪Яσ矡熛粕⒘?。理性上贏了,魔法上輸了。
不到二十年后,我將拍攝我的第一部電影。誰比我更多地吸收了維斯康蒂的經(jīng)驗?我不是向世界顯示了羅馬郊區(qū)的麻風(fēng)病了嗎?經(jīng)濟飛躍發(fā)展的必勝主義的意大利,我不是揭露了它另一面的窮困了嗎?饑寒交迫者、被剝削者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們的電影家。斗爭的電影反對逃避的電影,人們知道了我站在什么立場上。所以,我能毫無羞恥地向你承認(rèn),我看完《沉淪》后走出電影院時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一種深深的不舒服,一想到,我所喜歡的銀幕上的女人像是一些遙遠(yuǎn)而又魔幻的造物,將從她們的奧林匹亞山上下來(因為我明白,維斯康蒂推動了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運動),跟我一起喝酒,就像克拉拉·卡拉梅跟她的顧客喝酒,我就感到厭惡和憂慮。女演員的這種肉體化過程———照我朋友們的說法,是新電影的政變———在我看來像是一種直接針對我的進攻。看到女主人公在一個乏人的星期日晚上,面對著一盤面條睡著了,可能使我的公民責(zé)任感得到滿足。在賽西爾·B.德米爾 的《克萊奧佩特拉》中,繚繞在克勞黛·考爾白 莊嚴(yán)古板的臉上的,是安息香的奇怪氣味,而在此后的電影中,繼之而來的,則是一種熱氣騰騰的布依托尼 調(diào)味汁的衛(wèi)生氣息。這不妨礙我的伙伴們發(fā)出的召集的叫聲———“要女人,不再要偶像!”引起我一種極大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