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給他帶去了一個彈弓,作為他上次遭受的不公平的賠罪禮物。他看透了我的用心,因為,第二天,我在樹洞中發(fā)現(xiàn)一張條子,用美術字寫在一頁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上:“您那時候為什么那么狠心?”我剛剛讀完幾個字,正被他的這番真誠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就偷偷地從后面撲到我的背上,兩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原來就躲在附近,要給我來一個驚奇。從此后,我們倆就輪番地藏在離蘋果樹不遠的地方,偷偷地觀察遲到者的失望,然后撲向對方的脖子。斯溫總是想辦法把我撲倒在地,他也一起倒地;相擁著在草地上躺一小會兒;然后在我臉頰上親一下,這已經(jīng)成了習慣符號,表示我可以起來了。
我們一路穿越田野,把各種各樣的葉子和花朵裝進我們的挎包。出于對我小偷小摸策略的真誠,我鼓勵斯溫跳過私人花園的柵欄,趁著主人家正在午睡的當兒,到花圃中去偷栽培的鮮花中最漂亮的樣本。這種行為有雙重好處,既能補充我們野生植物的給養(yǎng),又能訓練他偷偷犯忌、違法亂紀的膽量。水仙花的潔白,風信子的紫紅,銀蓮花的黃色,大麗花的橘黃,玫瑰花的肉紅,石竹花的鮮紅,五彩繽紛的花兒令他陶醉,令他出神。而更為世俗的我,則把刺柏的黑漿果或者開心果帶樹脂的嫩枝在手中捻碎。
幾年后將成為一個優(yōu)秀畫家的那個人(只因為他為人太謙卑,拒絕去羅馬發(fā)展,才沒能最終享譽全國),現(xiàn)在不是帶著他的調色板和畫筆在畫坊中學習,也沒有到商店里去買顏料,而是在大自然提供給他的巨大而又神奇的色板中,親自挑選他的顏色。他對香味無動于衷,幾乎意識不到玫瑰還在芬芳散香。春天開花的山梅花,在道路兩側散發(fā)出撲鼻的清香,而他卻只是一心問著自己,這種白顏色是不是跟蝴蝶花的深紫,還有仙客來的閃色相配。
他成了我的老師。比較我那些世故做作的發(fā)明(例如:把酒醋跟適量的石灰混在一起,得到一種鮮艷的紅顏色,又比如,使用尚熱的蠟燭油做溶劑),他更喜歡直接從他的鮮花中汲取顏色。面對一堵空墻,他根本不需要鉛筆或者鋼筆來描出初樣。他直截了當?shù)卣喝∷钇恋纳珘K,抹到他想裝飾的表面上,手指頭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絢麗多彩的顏色中,用不著描出線條,打出輪廓,獅子與羊羔,老鼠和孩子就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了壁畫上。
我欣喜于斯溫的飛速進步,但是,更讓我感到幸福的是,當他發(fā)現(xiàn)一個側身像畫得很蹩腳,或者一處背景處理壞了,突然喪失了信心的時候,他會把腦袋靠在我的胸脯上,要我給他一次愛撫,當然,出于謹慎,也考慮到他的年紀,這種愛撫僅僅局限于撫摩一下他的后脖頸。我經(jīng)歷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愛情,戶外田野中的教學和貞潔的感覺混合在一起。唯獨有一回,我把斯溫緊緊摟在懷中,并親吻了他的臉頰,那一次,他用他簡單而又動人的手法,在一個小教堂廢墟的柱子上,畫出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天使腦袋。
很長時間以來,我就想把他帶到我在維蘇塔的小閣樓,好讓他更進一步了解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很驚奇地看到,我的書桌不是放在朝向田野的老虎窗前,而是靠著一堵死墻。我對他說,跟畫家的職業(yè)相比,作家的職業(yè)是不討人喜歡的:作家必須集中心思,與世隔絕(窗戶和“全景”對寫作而言是格格不入的),跟他親近的人分離,而大型壁畫的創(chuàng)作,在過去需要團隊的工作,而且常常要當著一大幫欣賞者的面工作,畫家們一邊工作,一邊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在腳手架上彼此開心地交流著,而大瓶的葡萄酒、大圓面包、圓柱型干奶酪,總是放在他們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根本不拿耳朵聽我的訴苦,只是好奇地打量著我散放在書桌上的各種用具,其中有的他還不認識:大小不等的蘸水筆筆桿,那個時代還挺新穎的圓珠筆,一塊兩用的三色橡皮,一把改錯用的刮字刀,一把裁紙刀,兩卷粘膠條,其中一卷還是透明的,一個訂書機。而在我看來,這些文具中只有一件當時稍微有些滑稽,卻是在多年之后才派上用場的,那已經(jīng)是在羅馬的事了:裝在一把柄上的刮臉刀片,它的用途很特殊,我把文學界的同事們寄給我的那些樣書的題獻頁裁下來,然后,再把它們以一本一百里拉的價格賣給舊貨商。
與跟手工勞動每一階段相伴的那些儀式相比,那個坐在打字機或鋪開的紙張前面的人的動作,在我眼中幾乎總是貧乏單調的。我并不僅僅是為了取悅斯溫,為了鼓勵他繪畫的志向才展開這一番比較的。這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搗鼓材料,像手工藝人那樣去克服一種具體的困難,這是埋頭在文學中苦干的人所無法體會到的樂趣。我年輕的來訪者根本就不聽我的推理。我白費口舌地向他解釋說,呆坐在椅子上,往紙上填滿種種抽象的、等同的、單調的符號,這樣的活動給了我一種深深地不滿足和厭煩的情緒,他根本聽不進我的話,他在一行行落在紙上的潦草的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神奇的美,尤其在聽完我朗讀我的一首詩歌后,竟幾乎有些惱怒,驚異于我玩弄文字時怎么會不更高興一些。
“我那淤泥與象牙的肉體,”他如癡如醉地重復道。他背誦起了(可是他懂嗎?)我寫的一首像是連禱文一樣的歌頌少年之愛的詩:
急速的火焰
那秀發(fā)……殘酷的
冷落,那目光……
“喏,”他又說,從我的書桌上拿起一桿筆,塞到我的手中,“我想讓您這幾天里給我寫一首詩,只寫給我一個人的!這樣的話,您坐在您的椅子上就不會感到那么不幸了,因為,我就在您的思緒之中?!?/p>
我做詩人的“志向”,盡管還不太確切,卻毫無疑問地在這一時刻誕生了。聽到這么親切地轉達出的責備,我?guī)缀蹩鞓泛腕@奇得要哭出來。它用何等巧妙的表達告訴了我,他意識到了被人愛著!這又是何等巧妙的一個邀請,請我繼續(xù)追求他!這桿自來水筆,黑色的膠木做成,筆套上有一顆白色的六角星,標著“勃朗峰”牌 ,德國產(chǎn)品,從此它成了我最喜愛的物件。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它,即便在我最初幾次乘飛機旅行的時候,它的墨水漏了出來弄臟了我的衣袋。我之所以最終選擇了作家的職業(yè),畫家的頭帶之所以只有一次綁在我的腦門上(在我拍攝于那不勒斯的電影中我扮演了喬托這一角色時),那都是因為斯溫的那些話,還有這桿“勃朗峰”牌鋼筆。我是不是應該遺憾他沒有真的攏緊我的頭發(fā)?作為職業(yè)畫家,我恐怕應該繼續(xù)尋找在陡坡那一邊的鮮花。我的作品,倘若用易腐爛的材料繪制成,就會隨著它們有機生命的意愿而變化,成為難以預料的各種腐蝕的犧牲,最后可能會徹底毀于腐爛。然而,比起我的書的命運來,它要更令人羨慕一千倍,書的內(nèi)容一旦藏于圖書庫雖然會毫發(fā)不損,但五十年之后只能提供給那些大學中博學的人士做做研究而已。不過,我興許不該忠實于我青年時代的最溫柔、最動人的回憶。
今天,是你,杰那里埃羅,使我堅信了我的工作的價值。是的,當我厭倦了我的同行們虛偽的奉承時,當我證明了,我的成功除了為我招來我的敵手們的惱恨和嫉妒,或者我擔任評委的某個文學獎的候選人的吹捧,沒有其他任何用處時,當沒有朋友以一句真誠的話表達出稍稍不同的看法時,當我問自己,我的書比起我每個月要扔到舊貨商大車上的那些書來,是不是更能吸引人們的注意時,我只要想一想站在你父母家的平臺上的你就足夠了,你就在那里,在栽種著羅勒的花盆和吊在棚架上的蒜辮之間。假如,我書中的字詞對于你也不像曬在你昏昏欲睡的父親胳膊上的太陽光那樣活生生,不像你母親用大瓶從廚房龍頭下接水澆灌的薄荷那樣活生生,你就不會繼續(xù)讀我的書了。嚴酷而又健康的競爭,就像要跟在飯菜上嗡嗡亂飛的蒼蠅斗爭似的,看不見的知了在樹上唧唧嘶叫,鳥兒們也在碧藍的天空中啁啾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