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光 五(6)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這個念頭跟著我,像灰塵一樣揮之不去。

公雞的氣味從我們班宿舍的床底下散發(fā)出來,整個屋子都能聞到雞毛和雞屎的氣味,奇怪的是,沒有人嫌棄它。姚紅果對宿舍里多了一只雞感到特別興奮,她跑到食堂找到一只廢棄的破籮筐,還找到了稻草墊著,有了雞窩,雞食就隨便弄了,有時是剩飯,有時是新鮮的青菜葉子,姚紅果還用木棍夾過一只蟲子給它吃。雞并不挑食,它很快就認識了姚紅果。

姚紅果發(fā)明了一種特別的叫喚,咕咕咕,咕咕咕,從來沒有人像她這樣叫喚一只雞,好像她叫的不是雞,而是一只鳥。但她特別高興這種叫法,有時在教室里上著課,她嘴里不經(jīng)意就會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一只公雞在她腦袋里站立著,她臉上笑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她輕輕地叫喚著:咕咕咕,咕咕咕。

沒人知道安鳳美為什么叫它二炮,全班女生都認為這個名字太難聽了,但安鳳美就是叫它二炮。二炮二炮,她叫道。她坐在座位上,卻心不在焉,她歪著頭,一只手的食指繞著辮梢,繞著繞著她又咬手指頭,她真是太不像個好學生了。

在雞屎氣味彌漫的宿舍里,我從未看見過安鳳美訓練公雞,也從未看見過她練任何最簡單的小魔術,以及她說的雜技,或者武功,一樣都沒見過。她就是說說而已,她從來不練,什么都不練,沒有人知道她去陸地坡到底學到了些什么。她只是抱著雞。她雖不練,但她不慌,她很自在,她在宿舍里抱著公雞,一下又一下地摸著公雞的羽毛。一邊摸一邊叫喚道:二炮,二炮。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見到了安鳳美。我們約好在西門口的文具店門口等。我和姚紅果先到,等了有十幾分鐘。我陸續(xù)聽姚紅果說,安鳳美跟李海軍結婚了,生了一個孩子,李家安排她在糖煙酒公司上班,九十年代初我回南流鎮(zhèn),有一天偶爾看電視,一抬頭恰好看到李海軍因流氓罪被判入獄。

在文具店門口白花花的陽光下,我見到了安鳳美,我沒能想到,安鳳美變成了這樣,她的兩顆門牙脫了,沒去補,頭發(fā)白了許多,而且稀,衣服是最過時的?;碇拈T牙和花白稀疏的頭發(fā),真是觸目驚心,讓人不忍。但她不介意,她微笑著,她叫我的名字,她說:飄揚,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像從前那樣,清澈,沒有雜音。我說:安鳳美,我以為你不會來的。她說我怎么會不來?

我們找一家飯館吃飯,一路走到水浸社,這一帶已經(jīng)成了餐飲一條街,街邊擺滿了水產(chǎn)和蔬菜,塘角魚、黑魚,九里香、枸杞葉、酸菜、芥菜,砂鍋和鐵鍋,一切都是外鄉(xiāng)沒有的。我覺得它們就是南流能吃進肚子里的那一部分,也是不能吃的那一部分,是學校的操場、水塔、廁所,是人,安鳳美和姚紅果,雷紅雷朵呂覺悟,張英敏趙細蘭邱麗香,孫向明梅花黨腐殖酸銨,這一切的某一部分,那些遙遠的事物,它們變成了這些菜和魚,排列在這里。

這時候我閃電般地想起了二炮,一家飯館門口,鐵籠子里正關著幾只雞,二十多年前,安鳳美懷抱公雞的形象,十分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許多年過去,我把二炮忘得一干二凈了。

那只羽毛華麗的公雞,跟魔術有關,但它沒有變回過去的青春和時光,它的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如果我不寫下它,它從前的體溫,姚紅果的咕咕聲,它在我們宿舍床底的窩,那些從食堂偷來的剩飯和菜葉,以及在六感,它陪著安鳳美整日閑逛的時光,竹林,毒藥,一切,也就徹底墜入時間的深淵了。

那次的合影沒有安鳳美,在南流和玉林的同學,幾乎都到齊了。一九九八年,二十三年沒見,大家都很踴躍,半夜三更叫開了舊電影院旁邊的一家照相館,我們排成了三排,坐一排,站兩排,邱麗香坐在我旁邊,她戴著濃密的假發(fā),微笑著。但是沒有安鳳美,穿得最不體面的陳良勇都來了,他穿著一件半舊的藍色跨欄背心,看上去,跟一個搬運工差不多。但他不認為自己寒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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