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光 十(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說到廚房,我就想起了吃。在沙街吃的東西比在別的地方有著更誘人的記憶。在龍橋街防疫站,我的記憶是食堂的飯菜和我家的臘肉,住醫(yī)院宿舍時,也是食堂的飯菜,以及我家的蔥煎鴨蛋、水滑豆腐和苦麥菜。在沙街有兩年我吃得很差,只吃咸蘿卜干。南流鎮(zhèn)的咸卜有很多種,濕一點的,和干一點的,有一種是帶纓的小蘿卜棍,全須全尾地用鹽腌,并不曬干,濕漉漉的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一點醬油和少量的糖,非常下飯。這種帶纓的小蘿卜南流鎮(zhèn)叫“死老鼠”,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了。小時候在沙街我吃的那種,是普通的咸蘿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也是很好吃的。不過我不炒,我自己一個人在家,十歲,我不開火。我用清水洗干凈兩根咸蘿卜,放在碗里用開水燙一會兒,覺得就可以了。每頓都是這樣,兩根咸蘿卜,我從來沒有吃膩過。

不開火是因為有一次差點釀成火災,我一個人在家玩火,一不小心,火勢就蔓延開來,廢報紙和木柴堆在一起,它們互相激發(fā),紙的火輕盈跳動,忽左忽右,短暫;木柴剛開始穩(wěn)穩(wěn)的,它被紙燃燒著的火烤得發(fā)熱,但它忍著。紙的火太旺了,燒掉了一張,緊挨著的一張又著了,我看得很入迷。一張紙燒著了是很好看的,很無趣的紙,燒著了就會變成火焰,像一朵花一樣,金黃色,它是氣體,又是燙的,抓又抓不著,趕又趕不走,它是不會離開那張紙的,紙燒盡了,火焰就滅了,紙和火就像一對戀人,然后它們一起變成灰燼,灰色片狀的東西,它經不起手一碰,更經不起風吹,風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有一次鉆到床底下,用火柴點著了兩張紙,那紙有點潮,又是下雨天,我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們點著,卻很快就滅了,潮紙就像兩個老人,沒有熱情。

經常獨自在廚房里,那里有劈好的木柴,還有用來引火的松明,南流鎮(zhèn)管松明叫松光,松光聚集著最多的松脂,有著紅銅的顏色和光澤,散發(fā)出濃烈的松香味,是柴中的詩人,一點就燃,冒著油,冒著濃黑的煙,發(fā)出 的叫聲。松光引火最好使,它們很珍貴,被劈成筷子般大小或更小,另外放著。廚房就是我玩火的天堂,我喜歡把舊報紙撕下一塊,揉皺,再點火,或者舉著一張紙的一角,讓它在手上燃燒,燒到最后才撒手。那一天玩大了,我同時點著了好幾張紙,它們燒著了木柴,木柴的火堅韌而持久,它又燒著了更多的紙,不好了!這回真的著火了,我奔向水缸,用水勺一勺一勺地救火;水都澆不滅,火像是更大了,這邊剛澆滅那邊又起來,我慌了,即使喊救火也沒人聽得見。我后背一下出了汗,并蔓延到額頭和手心,壞了壞了壞了,我眼前出現(xiàn)了滿屋子的火光,這火光沖出屋的瓦頂,升到沙街的上空。我的心狂跳著,一邊扔了水勺,端起洗菜用的瓦盆,一氣潑了好幾盆水,這才把火撲滅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從未跟人講,玩火玩水的事,都是母親不喜歡的,她知道了要關黑屋子。這場大火我早就忘記了,多少年都沒有想起,原來它也沒有消失,就藏在這里。

跟廚房有關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舅舅從城市回到南流鎮(zhèn),他帶著他的新婚妻子,美麗的舅媽,歸國華僑,她的嘴唇上方有一顆美人痣。他們在廚房里,灶旁邊就是我家的飯桌,他們坐在矮凳上就著辣椒喝粥。辣椒是生的,綠白色,切成一圈一圈,灑了鹽。舅舅對我說:飄揚,這種辣椒是甜的,不信你嘗嘗。我知道世界上的辣椒都是辣的,尤其是這種尖尖的綠辣椒,叫朝天椒。但舅舅說肯定是甜的,一點都不辣,他示范給我看,夾了一大筷子放進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很不像是辣的樣子。他說他保證是甜的。我就上當了,夾了一小圈辣椒放進嘴里,馬上就辣出了眼淚。

好吃的菜記得更長久,它們的滋味停留在舌頭上,覆蓋了辣椒的味道。在我熬過了只吃咸蘿卜下飯的日子后,家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好吃的菜,因為母親懷孕了,不再下鄉(xiāng),又因為有了新的父親,每星期,他都提回家一大兜活的泥鰍或活的塘角魚。塘角魚,在我看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魚,扁扁的頭,在頭和身過渡處有一對鋒利的角,頭頂有兩根須。塘角魚是最難殺的,要緊緊卡住它的角,一不小心就會被戳傷,它很滑,跟泥鰍一樣,而且極有爆發(fā)力,要掰斷它的頭太難了。但它肉質鮮嫩,極香,除中間一根骨頭外再無別的骨頭。它滑溜溜的,你要按住它的角,把它的頭掰斷,然后放上姜酒和一點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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