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卡車在十字鋪離開玉梧公路,開進一條小而窄的泥土路,走不多遠,就到了公社所在地。車停在院子里,卸車,人亂糟糟的,幾乎都是生人。有家長拿著條子穿過人群。我的家人也拿到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四個人的名字。我一看,只有一人認識,初中同班同學,高紅燕,家在農(nóng)機廠。另外兩個,趙戰(zhàn)略和羅東,都沒聽說過。我們四人是一個集體戶,落到六感大隊水沖生產(chǎn)隊。
大隊干部來領(lǐng)人,把行李綁在自行車后架上,我們戴著笠帽,挎著白鐵皮桶跟在后面走。香塘墟只有一條街,出了公社大院往左,走到盡頭,拐下一個很陡的坡,過一條河,就進了山里。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田里一時沒有人,太陽很毒,大家閉嘴走路。騎車運行李的大隊干部騎一段,停一段,看我們走近了,又上車騎一段。一邊是山,一邊是垌里的田,正在插秧,有的已經(jīng)插上了,有的沒有插,空著。山很光禿,沒有大樹,只有一些比海碗略粗的松樹,針葉稀疏,擋不住陽光。
剛走到水沖村頭,呼啦啦地冒出一群看熱鬧的人,十幾個人在村頭擠成了一團,主要是小孩和女人。地頭很寬,隨便站哪都能看到,她們卻擠著互相壯膽,一個賽一個擠在后面,人一擠,笠帽就歪了,于是人人側(cè)身舉著笠帽,猛一看,這堆人就像一團古怪的樹,樹上長著奇怪的又圓又厚的大葉子。
她們觀看之后很失望,說這就是插青啊,這么細只!細只是六感話小個的意思,細只不好,不做得吃的。姑娘妹們硬是要想象南流街的插青高大結(jié)實,皮膚白皙,沒承想,卻是四個細只人,又黑又瘦,穿的是普通衣服,沒戴大紅花,頭上戴著同樣的笠帽,他們悶頭走路。
生產(chǎn)隊派出了喜蓮來幫挑水燒灶。喜蓮有一米七幾,身材粗壯,五官厚實,頭發(fā)茂盛,堪稱巨人。她的光腳板走在路上咚咚響,我們的一對新的大水桶在她肩上顯得很輕,晃里晃蕩的。她也不說話,似笑非笑,把一擔水嘩地倒進水缸就蹲下去燒灶。
天還早,才下午四點不到,喜蓮往灶里燒了一把火就不燒了。她切了一塊肥豬肉,在新的大鐵鑊里來回擦,鐵氣濃厚的新鑊被涂上了一層油光。三婆站在灶間門口,指導說,再磨一磨,新鑊頭臭鐵氣。三婆家就在對面,前后左右都是她家房子,住著她的大兒子和二兒子,灶間是她讓出來的小屋子,隔壁的小屋子放著她的床,還有一架紡紗機。
三婆從自家拿出了油,拿出了鹽,又用一只葫蘆瓢裝了一把花生米。她笑瞇瞇,慢悠悠,一趟趟地運,她把東西放在灶臺上,她的一條腿有點僵硬,走起路來一拖一拖的,她的眼睛長著玻璃花,看上去有一點奇怪,莫測。
我和高紅燕的行李搬到了一間空屋子里,正奇怪,就來了好幾個壯勞力,搬來了條凳木板、鐵錘竹竿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地不平,他們現(xiàn)用鐵鍬鏟土,又是敲,又是墊木片,他們干得很慢,似乎很不當回事。
家長們都走了,臨走前母親叮囑道,箱子里放了針線和火柴,好好勞動,不要挑輕怕重。然后她就走了。我和高紅燕站在屋子里,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干什么好,人都是生人,也都沖我們笑,但也都不知說些什么好。讓我們吃茶,在隔壁堂屋里坐著。坐了一分鐘我們又站起來了,東看看,西看看,幾個小孩子也站在門口仰著頭望我們。地下有雞,有狗,有鴨子,它們穿梭往來,尋找地上能吃的東西。
中午飯就是在這堂屋里吃的,屋子里擺一張八仙桌,屋外也擺了一張,家長、知青、大隊和生產(chǎn)隊干部,幫忙的勞動力,這家的主人,整整坐了兩桌。有點擠,但都坐下了。菜很多,還有酒,倒在印花的玻璃杯里,菜都盛在大海碗里,只有炒花生是在碟子里,還放了一只小瓦盆,里面盛著燉豆腐。有煎魚,有燉肉,還有一只白斬雞,另有豆角茄子白菜,真是豐盛,跟過年是一樣的了。
隊里的人很興奮,喝了酒,滿臉通紅,見有人走過,就大聲招呼,還拉過來在嘴里塞上一塊雞肉。一頓飯吃到三點才算完,時間過得特別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