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鳳美,她喜歡說劍,她說她爸爸每天晚上都到樹林里練劍,風雨不改,他雙手舞雙劍,轉起來水潑不進。水潑不進是安鳳美的原話,多少年來我還記憶猶新。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關于舞劍的事,這件事超凡脫俗,它在凡俗的生活中,就像劍在各種兵器中。
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踢腿,踢腿是她的毛病之一,有時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她就會猛地踢上兩腿,然后再接著走路。我想這是她偷學雜技落下的習慣,她學的那個節(jié)目大概是蹬缸、蹬桶或蹬傘,我曾看到翟青青表演過,在舞臺中央放一張方桌,她躺在上面,用雙腳把一只木桶蹬得像電風扇那樣呼呼轉。
安鳳美踢著腿隨即興奮起來,她說她的腳筋跟腦筋是連在一起的。于是她踢過腿之后就說到了武功,說她學了三個月,是她爸爸找人教的,現在赤手空拳對付兩三個男人沒問題。她眉飛色舞,順著話頭,一下就說到了她爸爸舞起劍來水潑不進。
我一點也不覺得安鳳美是在吹牛,我確信是真的,從此以后我就認定,誰要是舞劍就要舞到水潑不進的程度,要不就是很差勁的。這種奇怪的想象嚴重地影響了我對舞劍的欣賞。京劇《霸王別姬》,虞姬舞劍,全劇最美,節(jié)奏、韻律、形體、音樂、服裝、道具全都天衣無縫地互相咬合,變成一個美麗搖曳波光盈盈的時刻。但我直瞪兩眼,只盼望虞姬的雙劍轉得像電風扇那么快,以便我把水潑進去,看能不能擋回來。我希望她的兩柄劍變成一片閃閃的圓形銀光,我把水潑進去,急速飛轉的劍身立即將水摔成千萬顆小水滴落到我的頭上。我像等著中彩一樣等著,一等不來,二等也不來,虞姬的雙劍舞起來總是空隙很大,一直沒有連成一片的時候。這使我覺得受了欺騙。
總而言之,舞劍被安鳳美神奇化了,它不再是凡間的俗物。后來大四那年,體育課要上劍術,我一聽到“劍術”這個字眼就熱血沸騰,神秘、高貴、純凈,出手如風,飄然而去,在平庸的大學生活中,劍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姿勢。我站在操場上的隊列里,等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出現在我的眼前,上體育課的女老師卻拎著一把木頭劍來了,我愣了一下,很快就容下了它,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小看木頭劍,它是真劍的替身,我相信,時機一到,真正的劍就會來到我的手上,龍吟虎嘯,騰空而起。但我很快失望了,體育老師開始做動作示范,她動作很怪,耍起來像猴拳,我覺得她越來越像一只動作遲緩的老猩猩,再過一萬年,她也不會練到水潑不進。
我真是失望啊!
但我仍相信鳳美的爸爸舞起劍來水潑不進是真的。在樹林里,星光下,寶劍寒光閃閃,飛旋如風,壯闊而寂寞,沉默而熱烈,猶如閃電、月光和流水的風云際會,不是我們肉眼凡胎能看得見的。所以,我覺得這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事,另一個世界里的劍,安鳳美爸爸影子里的爸爸,另一個世界的樹林。
事實上,鳳美爸爸的劍并不是什么寶劍,而是一把自制的鐵皮劍。人人都知道,鐵是最經不住空氣的金屬,一眨眼就會長出一層黃色或紅色的銹,再眨眼就會長出兩層或三層。兩三層銹堆在一起,十足像一個麻風病人的皮膚,爛兮兮的千瘡百孔,堅硬平整的鐵長了麻風,一碰就碎,變成屑片掉到地上,發(fā)出一股鐵銹氣味,真是慘淡無比。所以鐵這種東西是絕對不能當劍的,更別說鐵皮!真正的劍是銅與錫神秘的配方在烈火中冶煉,一百年才能出來一把。寶劍是一種造化和奇跡,七十年代不是出寶劍的年代,呂覺悟認為,整個二十世紀只有一把寶劍,它明如秋水削金斷玉,佩帶在鑒湖女俠秋瑾的身上,跟我們整整隔著一個天空。
安鳳美的爸爸當然不會讓鐵皮劍長出銹來,我想他會給鐵皮鍍上一層鉻,或是一層鎳,鉻還是鎳我搞不清楚。中學的時候開門辦學,有一次學工,我們穿過工廠銹味濃烈的車間,到達一個書桌大小的長方形池子跟前。工人師傅說,這池子里的鉻水(或鎳水?)可以將鐵鍍上一層鉻。他讓我們把鑰匙拿出來浸在鉻水里,于是我們每人用一根帶鉤的鐵線勾著鑰匙放進池子,就跟釣魚似的。過了一會兒,師傅說:好了。我們就紛紛將魚竿舉起來,釣起的“魚”銀光閃閃,讓我們大吃一驚,我們全都不認得自己的鑰匙了,每一把都像新的一樣,光芒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