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私人的雞變成了集體的雞(1)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政治糞屋在集體化的道路上滑行,它先作政治夜校,又做幼兒班,現(xiàn)在,它要做養(yǎng)雞場了。

雞場本來是沒有的,公社一開會就有了,這跟生產(chǎn)隊的幼兒班一樣,本來沒有,后來也沒有,公社一開會就有了,公社檢查團(tuán)一檢查完就又沒有了。

那天一大早隊長站在糞屋前的空地上,朝覃屋的方向喊道:每家每戶,都拿一只雞來啊——他又穿過劉屋的地坪,邊走邊說,快點啊,你們先去,不要讓人家講閑話,隊長是劉屋的,是自己人,所以要嚴(yán)于律己。他穿過了地坪往路邊走,隔著村路對著鄭屋那邊喊道:各家各戶——先拿一只雞到隊里來,再出工,今天割禾——割山腳那片。他喊一聲,說一句,一聲長一聲短,聽上去很是滑稽,但各家都豎著耳朵聽著。

覃七坐在村頭屋門口的門墩上,他是富農(nóng),他要聽清楚隊長喊工,并且要趕在別人的前頭出工下地。他看到田垌那頭的鄭屋出來了大木,大木當(dāng)兵剛復(fù)員回來,穿著一身七八成新的軍裝,他掮著一根沖擔(dān),肋骨窩里夾著一只雞。他嚴(yán)肅地走著路,臉上是一副受過部隊教育的面孔,認(rèn)真嚴(yán)肅,但他胳肋窩里卻夾著一只雞。

一個穿著軍裝的人,胳肋窩里夾著一只雞穿過田垌,這樣的場面讓人匪夷所思。雞在大木的肋窩里很不舒服,頭不是頭尾不是尾的,又扭又叫,掙扎不休。這邊大木也不舒服,搞得很惱火,卻又不能惱火。他把又長又粗的沖擔(dān)往另一邊胳肋窩一夾,騰出兩只手對付雞,他一只手捉住雞腳,另一只手按住雞頭,雞一時動不得,就拉了一泡稀屎在他的軍裝上。人雞一對抗,頗像偷雞的,更像是搶雞。覃七昨天晚上沒來開會,不知道要成立生產(chǎn)隊的雞場,各家各戶都要貢獻(xiàn)出一只雞,他看到大木一副偷雞模樣,正糊涂著,又聽見覃屋那邊響起了一片雞飛狗跳的聲音,雞毛、雞屎、草屑、灰塵,伴隨著雞狗和孩子的叫聲,在地坪和房屋之間亂轉(zhuǎn)亂撞,這堆亂糟糟的東西像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升起在覃屋的屋頂,又順風(fēng)飄過水井和一小片田垌,到達(dá)村頭門墩覃七耳朵里。

在一片雜亂聲中覃七聽到清玉、玉昭、喜坤、喜鳳、喜月、喜蓮等一干女子的聲音全都重疊在一起了,他聽見眾人都在說雞,亂聲之中雞飛著,人攆著,雞毛在浮。在亂糟糟的雜聲中覃七聽見清玉說,阿波,阿波,那只三黃雞我們舍得嗎?阿波不吭聲,清玉又自己對自己說,給太瘦的又說我們干部家屬不帶頭。玉昭的聲音又尖又嬌,她喊道:祖勇哎——祖勇哎——我們出哪只雞——她的聲音不但尖,還是拐彎的,有點顫,像水面泛起了波浪,這聲音飄在所有聲音的上面,就像在一間黑屋子里開了一道門縫,聽起來很是爽耳呢。喜月要捉一只下蛋雞,她媽媽不舍得。喜坤喜鳳都在說,就捉熟雞吧,捉熟雞(公雞閹了就叫熟雞,養(yǎng)來吃肉,不能配種,沒閹的叫生雞,可配種),這兩個女子的聲音都是生脆生脆的,有力、短促,有點喜滋滋,像兩只蝴蝶,一上一下。壯碩的喜蓮沒說話,她咚咚走著,從地坪的這頭走到地坪的那頭,她彎腰看看雞籠,又側(cè)頭望望別家的動靜,她粗大的腳板聲又重又濁,裹在蘑菇云里飄過了水井,她一邊來回走一邊說:雞場個毛,養(yǎng)個雞×!

各家的雞都在叫,有的在籠里,有的已經(jīng)放到了地坪上。在地坪上的被人攆得滿地亂飛,在籠子里的也不比尋常,天大亮了也不放出來,還總是有手伸進(jìn)籠子里東摸西摸,摸完這只又摸那只,把雞都摸糊涂了。雞們又餓又糊涂,一只只都叫了起來。有一只雞是五爪雞,三婆說,那是人轉(zhuǎn)世的,非同小可。這只雞縮在雞籠里,聽著雞飛狗跳,它豎著頭,不停地作出判斷,首先它以為是過年了,家家戶戶都要殺雞,其次它以為是八月十五,大家也殺雞過節(jié),它還想到是覃屋有人要娶新婦,覃屋地坪這圈是誰要娶新娘呢?阿刮有三十歲了,長著瘌痢頭,誰會跟他!阿金倒是生得爽勢,又聰明,還只有十八歲,覃波就更小了。五爪雞又捉摸誰要出嫁,那可就多了,除了喜月小些,喜坤喜鳳,還有它家的喜蓮,統(tǒng)統(tǒng)都到了出嫁的年齡。殺雞過年節(jié),或者婚喪嫁娶做辦酒席,雞既然做了雞,就不能不認(rèn)命。但五爪雞在滿地雞毛灰塵的空氣中沒有聞到雞血的氣味,它奇怪著,凝神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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