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蕓蕓;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則冰融,冰融則火滅。故此,佛曰不可說。
在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時代,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它或許是平靜無波的細(xì)水,或許是轟烈絢爛的煙火,或許是驀然回首的淺笑,又或許是并肩牽手的深情……無論它曾經(jīng)以怎樣的方式開始與結(jié)束,那段為了彼此奮不顧身的時光,都是人們一生無法忘卻的紀(jì)念。
直至此時,只要一閉上眼,桑杰嘉措的腦海就會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身影。祈愿大會上,身手矯健地穿梭在擁擠人潮里的女子,貌若芙蓉,眉如煙柳,驚鴻一瞥,讓人心神俱醉。尤其是那一身似火的紅衣,像是點燃在桑杰嘉措心底的焰火,以不可抵擋的燎原之勢在心中迅速蔓延。
不過是老套的相識戲碼,每次想來卻總是回味無窮。
“才旺甲茂,才旺甲茂,才旺甲茂……”
桑杰嘉措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掌心的觸感。桑杰嘉措將手輕輕握住,不讓余溫隨風(fēng)消散。
同伴看到桑杰嘉措一副丟了魂兒的模樣,立即規(guī)勸道:“你就別想了,才旺甲茂要求高得不得了,而且一點兒也不溫柔,兇得要命。這城里沒幾個人敢追她的。”
桑杰嘉措對同伴笑笑,一臉自信:“誰說兇悍的女子就不溫柔了?”
都說此生此世我們所遇到的人,都是為了盡前世未了的緣。在桑杰嘉措與才旺甲茂相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看似兇悍無比內(nèi)心卻純凈如孩童的女子,已在煙火綻放間住進了他的心里。他看著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找到了一件遺失很久的珍寶。
才旺甲茂會把追求者嚇跑,那不過是因為她還沒有遇到一個可以讓她變得溫柔的男子。桑杰嘉措眼中的才旺甲茂,不像普通貴族女子那般嬌羞、柔弱。因為她是家中的長女,父母極為寵愛,尋常男子會的東西她不但會,而且樣樣出類拔萃,絲毫不遜色于他人。如她這般驕傲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庸俗膚淺的男人,甘心委居身后?真正配得上她、懂得她的人,只有與她旗鼓相當(dāng)?shù)淖约翰艑Α?/p>
那時的桑杰嘉措,作為五世達(dá)賴親自教育培養(yǎng)的人,已經(jīng)開始處理各種政事。他沒有辦法天天與才旺甲茂廝守在一起,但是,只要一有空閑他便推掉別人的邀請去找才旺甲茂。屋頂?shù)牟噬ζ煸陲L(fēng)中獵獵翻飛,幡旗下長身而立的少年,明眸皓齒,一次又一次耐心等待心愛的女子出現(xiàn)。
在任何人眼中,他們都是為人艷羨的一對璧人。就連一向挑剔的才旺甲茂的母親,見過桑杰嘉措以后也對他青眼有加,直夸自己的女兒有眼光。更何況,才旺甲茂年紀(jì)也不小了,自家的閨女婚姻大事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做母親的當(dāng)然要操心一些。所以,但凡有機會,才旺甲茂的母親就向桑杰嘉措暗示成親。出乎意料的,桑杰嘉措的反應(yīng)卻很淡然。他自小就被培養(yǎng)理智地處理各類事務(wù),他不否認(rèn)自己深愛著才旺甲茂,但畢竟還年輕,這個時候談及婚娶似乎略早了些。
男人的骨髓里天生就有一種對權(quán)力的野心和欲望,每一個有機會掌握更多權(quán)力的男人都不會輕易讓機會溜走。從兒時起,桑杰嘉措就在爾虞我詐、鉤心斗角的旋渦里不停兜轉(zhuǎn),在他看來,權(quán)勢與高位是一柄將人性中的一切丑惡揭露開來的利刃,割傷別人的同時,自己也身臨險境。
高位與否不是桑杰嘉措此生想要追求的東西。再多的金錢,不敵饑餓時愛人送上的一碗酥油茶;再多的權(quán)利,不敵寒冬酷暑時親人的一句問候……他渴望離開布達(dá)拉宮,離開拉薩城與才旺甲茂過樸實安定的生活。
然而,此時的西藏看似平靜,實則暗涌起伏。一方面,五世達(dá)賴需要桑杰嘉措。所以,他不能走,不能辜負(fù)五世達(dá)賴寄予的厚望;另一方面,桑杰嘉措并不想一生都牽扯到無止境的斗爭里,若現(xiàn)在成親,才旺甲茂的生活勢必受到影響,而他并不打算讓才旺甲茂卷到這個混亂的圈子。
如今局勢未定,待到時機成熟,他就向五世達(dá)賴提出離開布達(dá)拉宮,與才旺甲茂一起雙宿雙飛……他是如此天真地想著,相信著用不了多久,這個愿望就會實現(xiàn)。然而,桑杰嘉措?yún)s萬萬沒有想到,很多年后,當(dāng)他再度回想當(dāng)年的想法,感到自己有多么幼稚可笑。他到底忽略了,人算,始終不如天算。
拉薩城迎來了桑杰嘉措與才旺甲茂相識后的第二個夏天。
陽光無遮無擋地照耀下來,溫度持續(xù)上升,即使靜坐不動,細(xì)密的汗珠也會沿著鬢角鼻翼流下來。聽說布達(dá)拉宮有些人因為天氣的關(guān)系生病了,桑杰嘉措即刻派遣醫(yī)師隨同前去探病。如此一直忙碌到天黑,方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房。他剛剛準(zhǔn)備休息,外頭卻傳來了才旺甲茂生病的消息。
桑杰嘉措一聽到才旺甲茂生病的消息,頓時睡意全無,急急忙忙跑去看望她。才旺甲茂因為藥苦,鬧起了脾氣,家里人苦口婆心勸說了半日,無奈她說什么也不肯吃藥。才旺甲茂的父親見到趕來的桑杰嘉措,知道“治”女兒的人來了,拍拍桑杰嘉措的肩,帶著侍從們退出了屋子。
桑杰嘉措接過藥碗,把她捂住頭的被子拉下來,哄道:“好了,別鬧了,快吃藥吧。”
才旺甲茂聽到桑杰嘉措的聲音,索性把被子捂得更緊了,被子里傳出她窒悶沙啞的聲音:“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快回去,我現(xiàn)在丑死了……”
才旺甲茂其實心里非常高興桑杰嘉措能來看她。但,女人都希望自己在心儀男子的心目中始終保持最美的形象,她又怎么能讓桑杰嘉措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副病怏怏的樣子呢?于是,不管桑杰嘉措如何勸慰,她就是不肯從被子里探出頭來。
桑杰嘉措也不急,坐在床邊耐心地等著。果然,不出片刻,才旺甲茂率先投降,掀開被子嬌嗔道:“哎呀,悶死我了?!?/p>
“好了,性子也使了,鬧也鬧了,趁藥還熱著趕緊喝了吧?!鄙=芗未雽櫮绲臏匮粤畈磐酌怨跃头?,在桑杰嘉措深情的注視下,她把那碗未服的藥喝下了。
房間里只剩下她和桑杰嘉措兩人。拉薩城的夜雨毫無征兆地突然降臨,流動在房間里的空氣漸漸變冷。桑杰嘉措扶著才旺甲茂躺下,一只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探著溫度,確定沒有預(yù)想中那么燙人之后,又將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里,一言不發(fā)地守在床邊看著她入睡。
才旺甲茂一直不敢正視桑杰嘉措,總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臉。桑杰嘉措的手剛一離開,她就連忙扯住被子蓋過頭頂。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子里的燭火被透過門縫吹進來的風(fēng)吹得搖晃。半晌,被子里的人動了動,露出一雙明亮的眼,望向桑杰嘉措:“我沒事了,你快回去吧,已經(jīng)很晚了?!?
“沒事,你睡著了我再走。” 桑杰嘉措的目光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
“不用,我馬上就睡的?!?才旺甲茂堅持道。
桑杰嘉措溫柔地笑著,當(dāng)然明白她為何一直要趕自己走。他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拍拍被子,說:“現(xiàn)在還在下雨,就算我要離開也得等雨停了,你說是不是?放心,你在我心中永遠(yuǎn)都是最美的,不要想那么多了,快睡吧?!?/p>
才旺甲茂原本因生病通紅的臉,因為桑杰嘉措的一席話更加羞紅了,她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要燃燒起來。她索性翻過身縮進被子里,不和他言語。
這樣的夜晚,情人不為所動安然入睡,世間如此喧嘩吵鬧,一切卻都與己無關(guān)。這正是他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的生活,平實而幸福。
桑杰嘉措踱步至窗邊,負(fù)手而立,靜靜地聆聽水珠敲打地面的聲音。從鼻腔進入身體的氣息帶著濕潤的質(zhì)感一直延伸腹部,又緩緩地吐露出來。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停駐,該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