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識上的頹廢消沉,無不有緣有故,且是極為實在的緣故所致:事業(yè)上的失敗,情感上的挫落,信仰上的疑惑,身體的疾病或衰朽,人際關(guān)系的受委屈遭排斥……當實在的緣故能解決,有望解決,頹廢消沉便成為過去。甚至像那個被黜多年、龍鐘蹣跚的教皇,忽聞克日復(fù)位的喜報傳來,一躍而起,棄杖健步如飛。
沮喪則不然,沮喪無方而來,無理可喻,極難溯及其根源——我不能思考推理,只能胡亂猜測:悉達多在重新就食之前可能沮喪過。耶穌獨自彷徨曠野的四十晝夜中可能沮喪過。最后的客西馬尼園中,情況緊迫,有一瞬間一瞬間的沮喪,那是憂愁得要死,憂愁得叫出聲來的一夜,沮喪急轉(zhuǎn)為惶恐,他不能坍倒,只能站起,連沮喪也來不及了。
那么,以利亞悶悶不樂坐在羅騰樹下凝視指甲發(fā)呆,大衛(wèi)是不是憂悒,憂悒到一片黑,摩西也竟陷于自憐,自憐是自愛,弗洛伊德和弗羅姆認為愛和自愛是互不相容的,一方多了些,另一方就少了些——萬世共仰的摩西會是這樣的人?作成三千句金科玉條,一千零五首絕妙詩歌的所羅門,臨了卻說:“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日光、月光、燈光,任何光下都無新事。
古先知們大抵如此,中世和現(xiàn)代的先知就反而不明其性相了。中世和現(xiàn)代的先知更強項?剛愎自用?抑是較為麻木?(有麻木的先知的嗎?)是否變得善于掩飾,像哥德那樣,偉大到適可而止?大家都想知道拿破侖究竟對哥德說了什么悄悄話,哥德始終不肯透露。而拿破侖從埃及法老墓中出來時,神色大變,問他,他也一言不發(fā)。這類黠智,令人悵惘,近代的文明偏是由此類黠智交錯構(gòu)成的。
“沮喪”并非無方而來無理可喻,它是位于無數(shù)度“知人之明”之后的一度“自知之明”。
這樣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劍,在“知人之明”之上反復(fù)磨出鋒刃的劍。連劍柄也磨出了鋒刃。這通體銳利的東西難于執(zhí)著,卻分明在你手中。
有著獨特的性格、獨特的思想、獨特的行為的人,一旦“沮喪”,就意味著他看清了這性格這思想這行為究竟處于哪一個交錯點上,即是:他毫不假借地直接與歷史和世界的經(jīng)緯度相對,進而他不能不置身于宇宙的整個時間空間的觀念里……他失重、他失值,不論他是偽金幣真金幣,際此一概無用。他失去了那所謂真善美的憑借,他便形銷骨立——此緣此故非比宗教哲學之尋常;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兩句話都沒有說明什么。藝術(shù)又是宿命地表現(xiàn)不了人生,因此也慰勉不了人生,所以從來不見有先知們的“沮喪”的記錄。
人生的真實是藝術(shù)所接受不了的,因此我們到了某種時刻,也接受不了藝術(shù)。藝術(shù)是浮面的,是枉然的興奮,徒勞的激動。
所謂偉大的性格、偉大的思想、偉大的行為,世界只承認其業(yè)績。旅游者看到的是高高低低的紀念碑,偉大而無紀念碑的人也許更多,因為他們不像哥德、蒙田那樣肯屈尊,肯隨俗。也不像紀德、薩特那樣地樂于比持久,爭不朽——荒謬,如果按加繆的說法,荒謬只是起點,不會是終點,也不連同其過程,那還說什么呢。
愛默生、蒙田,即使是不幸的蘇格拉底,他們的懷疑主義總還是月明星稀、言笑晏晏,哪里會像我這樣風雨交加、張皇失態(tài)呢。
幸而最簡單最笨重的邏輯還有用處,好像我是活在石器時代木器時代,玩玩這種石制邏輯木制邏輯,過了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