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低即高:預算與批評取向(5)

黑色電影 作者:(美)詹姆斯·納雷摩爾


 

因其制片模式,《繞道》在很多方面已經過時了。利奧·厄多提(Leo Erdoty)飽滿的配樂、簡陋的場景設置和偶爾的技術缺點都加強了這種感覺。但烏爾默不是埃德·伍德(Ed Wood)。只消通過其中一個例子來見證他的藝術技巧,影片開始時那個小餐館場面,這里有一個巧妙的視覺錯覺設計。當唱片機放著《我不能相信你愛著我》(“I Cant Believe That Youre in Love with Me”)時,隔著吧臺以中景拍攝湯姆·尼爾,右手邊放著一杯咖啡。攝影機向前移動,中景變?yōu)閷δ釥柲槻康拇筇貙懀瑹艄馔蝗蛔兊冒档?,表示進入了人物的主觀情緒。聚光燈在他的眼部盤旋,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魔鬼,有那么一瞬間,我們感覺到攝影機背后技術人員的存在,正忙著把燈光打準。尼爾低頭沉思,攝影機朝下拍攝他的咖啡杯;然而,這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咖啡杯了,而是一個比原型大幾倍的模型,它以一種近乎超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在他面前赫然聳現(xiàn)。(參見圖25—27)

很少人會意識到在這個場景中的咖啡杯被置換了;事實上,烏爾默也不想讓觀眾注意到這些,他要運用這些似乎普通的道具來創(chuàng)造夢幻的特寫,從而為其后噩夢般的閃回做好鋪墊。從這方面和其他一些方面來說,148他與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相像,后者曾經在拍攝《火車怪客》(1950)中一個重要畫面時命令技術人員制造一副巨大的女式眼鏡。不用驚奇,這兩位導演都曾在德國電影工業(yè)中受過訓練,而那個時候,全部場景都必須通過攝影機的取景器來確定。烏爾默曾經是茂瑙《日出》的場景設計師,這是影史上最巧妙克制的電影之一,《繞道》和這部作品有著許多共同之處,例如,它的攝影棚表現(xiàn)主義手法、它對攝影機運動和畫外空間的關注,以及充滿張力的主觀敘述。

烏爾默缺少希區(qū)柯克和茂瑙在技術上的豐厚支持,但相對低廉的成本卻反而賦予他某種優(yōu)勢?!独@道》在經濟和文化的評判標尺上的位置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它逃脫了被商品化的命運,由此,它甚至可以被視為一種顛覆或先鋒藝術。這是一部風格強烈的作品,幾乎所有場景都在室內拍攝完成,通過背投銀幕(process screens)、很少裝飾的布景和表現(xiàn)主義的設計,它克服了嚴厲的預算限制。烏爾默運用令人窒息的極簡主義來表現(xiàn)他的那些場景:紐約只是一片霧蒙蒙的攝影棚和一盞街燈,洛杉磯只是一個二手車停車場和一個汽車餐館。同時,他還相當有效地利用了老式的視覺手段,例如劃入劃出和圈入圈出,也許,他是這一時期中唯一——除了奧遜·威爾斯——自覺運用背面放映合成back projection:以放映在銀幕上的影像為背景,配合前景中的真人實物來攝制一個場面。——譯注的人工性的好萊塢導演。請注意阿爾驅車而哈斯凱爾遁入睡夢的那場戲:在阿爾的背后,道路兩邊的白色圍欄或者柵欄柱被放大了很多,并在令人昏眩的模糊中一閃而過。[17]

《繞道》運用了幾乎所有我在第二章中提及的現(xiàn)代主義主題和母題。不奇怪的是,本片的敘事手法使當代影評人安德魯·布里頓(Andrew Britton)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和弗洛伊德有關次級修正的文章。對我來說,布里頓似乎過度強調了主人公的罪惡意識,但我贊同他的下述觀點,即阿爾·羅伯茨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他穿行于一個美國荒原。[18]最后一個主題尤其重要。和許多有關開放道路(open road)的黑色電影一樣,《繞道》將美國的西部邊疆描述為一片沙漠荒原,而人物對個人自由的追尋到最后只不過是無意義的輪回或陷阱。它幾乎提前十五年預示了希區(qū)柯克《精神病患者》中的畫面:通過車窗望到的貧瘠土地;一個日夜兼程開著車的主角,時不時地盯著后視鏡,聽著來自過去的聲音;帶著墨鏡的邪惡的高速公路巡警;一起二手車交易;一個廉價而又致命的汽車旅館房間。

149在這里,低廉的成本再次幫了烏爾默的忙。《繞道》并不需要沉湎于一個好萊塢設計師腦中的絕望感覺,因為它自身的開支壓縮制造出一種緊縮困頓與幽閉癥的氛圍。這種破敗的場景設計加強了電影有關社會和文化貧瘠的主題,而片中的那些演員看上去也和他們所飾演的角色一樣屬于邊緣世界。影片中的每個人都是低下的妄求者或冒名頂替者(甚至哈斯凱爾也是一個“贊美詩推銷員”),沒有一個人有成功的機會。

片中最令人煩擾的妄求者是維拉,與她相較,同一時期黑色電影中的那些蛇蝎美女堪稱高貴優(yōu)雅。和阿爾一樣,她搭便車穿越美國,據(jù)她自己說,當哈斯凱爾在什里夫波特(Shreveport)城外捎她上車時,她擊退了他的非分之想,讓他一人面對因抓傷而感染的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是阿爾的分身(double),但是當她從乘客座位上的短暫打盹中醒來時,她看上去也像是哈斯凱爾鬼魂的化身,為了報仇而重回這個世界。阿爾不知道拿維拉怎么辦。他說:“她看上去像剛從世界上最骯臟的貨車中被扔下來一樣?!比欢?,他意識到了她的“美麗”,“平凡,但真實”。事實上,她有黑眼圈,像得了肺癆似的咳嗽(她說:“搭便車旅行可不是保護你學生妹面容的辦法?!保0柊阉c卡米爾(Camille)相比較,但顯然,她可不是感傷情節(jié)劇中的那些憔悴的、犧牲自我的女主人公;相反,她打入了位于電影核心部分的貪婪和瘋狂利用的痛感神經。她殘酷而瘋狂,在洛杉磯的旅館房間中穿著浴袍踱來踱去,自斟純威士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陰謀攫取不義之財。她可能知道自己快要死去了,但她還是輕易地擺平了阿爾,先是把他罵了一頓,然后又邀他上床。這個陰郁、危險卻也值得同情的人物必將在觀眾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很難想象她會被允許出現(xiàn)在A級片中。當阿爾坐在里諾城外的小餐館中回憶她的面容時,他所看到的仿佛只是虛空。

在很多層面上,《繞道》都支持了以下觀念:低端市場的驚悚片比尋常的好萊塢制作更加真實,更少受到布爾喬亞-自由主義感傷情緒或極權主義奇觀掣肘。然而,不幸的是,那些最受批評家推崇的此類電影鮮有如此令人不安的,而且沒一部是在這么低的預算上拍成的。窮人巷的制片模式在1948年被判了死刑,其時,那些大制片廠被命令與劇院脫離關系;對所謂B級黑色電影的欣賞要在好久之后才出現(xiàn),而當批評家使用這個術語時,150他們所指的與其說同實際成本相關,不如說同對廉價的錯誤理解相關——這種錯誤理解是不成熟的戲劇風格、藝術復雜性和顛覆性意義的獨特融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