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年的旅程(1)

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 作者:(美)尼爾·波茲曼


 

在探討最終導致童年概念土崩瓦解的符號世界的種種變化之前,我們有必要簡要了解一下17世紀以來童年的演變過程。當我說到童年的消逝時,我指的是一個概念的消逝。如果我們還記得童年概念的誕生所面臨的種種障礙,以及支持它成長的種種影響,那么我們也許會加深對這個概念的理解,更不用說由于童年概念的消逝而感到的失落。

例如,我們萬萬不可認定童年是在谷登堡的印刷術和校長的分班影響下驟然成熟起來的。一如我在前幾章里努力揭示的,這些事件的確是童年概念在現(xiàn)代世界中得以形成的必不可少的因素。同其他任何觀念一樣,尤其是那些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影響的觀念,童年帶給不同時代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含義。當每個國家、每個民族試圖理解童年的概念,并將它融入各自的文化時,童年所面臨的是與產生地大不相同的經(jīng)濟、宗教和知識的環(huán)境。在有些情況下,童年被豐富了;在有些情況下,它被忽略了;還有些情況下,它被貶低了。然而,童年始終不曾消逝,盡管有時瀕于消逝的邊緣。

例如,18世紀發(fā)展起來的工業(yè)化始終是童年的勁敵。直到17世紀末,英國的識字、學校教育和童年的概念都發(fā)展得非常迅速。但由于大型工業(yè)城市的興起,工廠和煤礦對勞動力的迫切需求,兒童的特殊天性不得不退居于兒童作為廉價勞動力來源的利用價值之下?!肮I(yè)資本主義的結果之一,”勞倫斯·斯通寫道,“是……助長了學校的懲戒、處分功能。有些人認為這樣做的結果大半是不顧兒童的意愿,促使兒童適應工廠里的日常勞動。”1情況的確如此,假如兒童有幸去上學的話。因為整個18世紀和部分的19世紀,英國社會對待窮人的孩子尤其殘酷無情,窮人的孩子充當了英國這部大工業(yè)機器的燃料。

“我在高伯(Gauber Pit)井下控制風門,我不得不在沒有燈的情況下操作,我很害怕。早上4:00,有時3:30我就去上班,直到5:00或5:30才出來。我從來沒有睡著過。當有燈光的時候,我有時會唱唱歌,但我不在黑暗中唱:那樣我不敢唱。”這是19世紀中葉年僅8歲的女孩薩拉·古德(Sarah Gooder)描繪的礦井中的一天。2薩拉以及其他兒童揭示的殘酷現(xiàn)象最終導致英國立法,禁止礦井雇用兒童,即10歲以下的兒童!

更早些時候,在1814年,英國有史以來第一次通過立法,規(guī)定偷盜兒童是可以提起公訴的罪行。脫光偷來兒童的衣服一直屬于違法行為,但是對于實際偷盜兒童或把兒童賣給乞丐的行為,法律卻沒有任何懲罰。不過,法律對兒童所犯下的罪行卻嚴懲不貸,沒有絲毫惻隱之心。直到1780年,在兩百多項可以判絞刑的罪行中,兒童若觸犯了其中的任何一條,都會被一視同仁,處以絞刑。在諾里奇(Norwich),一個7歲的女孩被絞死,罪名是她偷了一條襯裙。在戈登暴亂3之后,幾個兒童被公開處以絞刑?!拔覐奈匆娺^男孩子如此痛哭不已?!蹦繐艚g刑的喬治·塞爾溫(George Selwyn)說。1

在1761年進行的一次審訊中,安·馬丁因弄瞎一些孩子的眼睛,隨后帶他們到全國各地乞討而被判有罪。2她只被判在紐蓋特監(jiān)獄(Newgate Prison)服兩年的刑。如果孩子是她自己的,很可能她根本不會被判有罪。她的罪行,看上去只是由于損壞了別人財產而構成的。

有大量的書,包括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描寫18世紀到19世紀中葉的英國,窮人的孩子遭受恐怖的統(tǒng)治:濟貧院,服刑機構,紡織廠,礦井,不識字,缺乏學校。我小心翼翼地選擇“恐怖的統(tǒng)治”(reign of terror)一詞,因為我認為闡明下面的觀點很重要:正如法國的恐怖統(tǒng)治沒有、也不可能摧毀政治民主的思想一樣,殘酷對待底層階級的兒童沒有、也不可能摧毀童年的概念。童年的概念比那些從未受益于此概念的兒童更加堅強耐磨。這一點值得我們對未來感到欣慰。

童年之所以能從工業(yè)化的英國的貪婪中幸存下來,原因有幾個。其中之一是英國的中、上層階級使這個概念保存下來,并精心培養(yǎng)和擴展它。對薩拉·古德個人而言,這個事實不可能有任何意義或些許安慰。但對于整個世界文明,它的意義非常重大,對英國尤其如此。有關童年的想法和前提一旦被引進,從此便在英國扎根,從未離開過。有時它們只是受到阻隔,不能進入某個階層。雖然英國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例如,直到最近,它依然是西方世界中最有階級意識的社會,但是童年和它所代表的一切最終還是滲透到了底層階級。又如,1840年以后,初級教育迅速發(fā)展,到了19世紀末,無論哪個階級,男人或女人,文盲現(xiàn)象已經(jīng)基本上消除。3

童年并不是那種可以永遠隱瞞、不讓社會各階層知道的一個概念。即使英國的中、上層階級努力這么做——他們的確也這么做了,童年的概念在其他國家的發(fā)展也會對情況的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事實也的確如此。正如在17世紀,童年的概念從英國穿越海峽到達歐洲,在18和19世紀,它從歐洲又重新穿過海峽回到了英國。舉例來說,到18世紀末,歐洲大陸多數(shù)受過教育的人都相信,缺乏教育和年輕人犯罪之間有著某種因果關系。1824年,一個訪問了英國的德國人說道:“單單在英國,它每年處以死刑的人數(shù)就要比其他國家全部加起來的總數(shù)還要多。它聽任200萬人民到處游蕩,極度無知?!?1833年,《愛丁堡評論》(The Edinburgh Review)估計,就歐洲的教育而言,英國人落在標尺的底部,德國人則在最頂端。2若不是德國人,那么肯定是蘇格蘭人。蘇格蘭人到了18世紀末已經(jīng)發(fā)展出歐洲最大的初級教育體系,還有也許是最好的中等教育。問題在于,童年的含義意味著這個概念可以跨越所有國家的邊界,雖然時而受到阻止和打擊,但總能繼續(xù)它的旅程。盡管當?shù)厍闆r會影響它的面貌和進程,但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它消逝。例如在法國,反對社會識字文化和教育的勢力,不是來自沒有人性的工業(yè)資本主義,而是來自耶穌會。因為耶穌會的成員擔心他們的宗教和文化會被“新教化”??傻搅耍保故兰o中葉,在識字率和兒童的入學率上,法國都趕上了英國,因此,童年的意義在法國也得到了發(fā)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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