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見到年紀青青的農民工、保安、小姐、女招待,就覺得我曾和他(她)們是一路人。區(qū)別自然是有的:知青是城里人,民工是鄉(xiāng)下人,我們“鬧革命”,民工討生活,但兩撥人都在青少年時代開始了大規(guī)模而被指定的流放與流浪——蓬頭垢面,胡亂吃飯,在任何可以躺倒的地方酣睡,然后做工、打架、偷竊、寫日記、等信,以各自的方式耍弄小聰明,試圖逃開同伙,指望有一天不再是知青或民工。不過我們遠比民工優(yōu)越,因為有歷史的名份,被稱作“知青”。此番出現在畫展中的家伙們尤其幸運:只因為當年喜歡畫畫,結果老來居然能夠算是一種資格,集體舉辦畫展紀念所謂“知青運動”,同時紀念——甚至帶幾分炫耀——我們的青春。
其實發(fā)起“知青運動”哪里輪得到知青,我們只是被“運動”的分子;每一代人都有青春,我們的青春換得異樣的說法,乃因撞上非常時代,于是仿佛有異于常人?!扒啻簾o悔”這句話早已是知青的同義詞,我卻聽之茫然,無如改一字,叫作“青春無傷”:幸虧我們一路畫了下來,不然倒是要“悔”之不迭:老來下崗、淪落、窮愁,是絕大部分老知青的宿命,而喜歡畫畫的青年何止千萬,畫畫之外,他們哪來什么適足夸示的美稱?
所以我們這一小撮人真是好福氣。
這回的展覽將會掛出一些什么畫,此刻沒見到,不好說。知青主題早已過時了,而當年知青畫的畫,與有關知青的主題,不是一回事。前者是身份,后者是作品。二者重合,也有的,譬如上海知青畫家的先驅:徐純中、劉柏榮,既是知青,又畫知青。1974年全國美展有一幅很好的油畫,畫一群知青剛到鄉(xiāng)下,歡笑著,排排坐,作者周樹橋并不是知青。定義知青繪畫是件麻煩事:論作品,知青主題是“文革”繪畫一部分,難以另說;論身份,則曾是知青的畫家與別種出身的同行沒兩樣,改革開放三十年,各有追求,畫路不一,而今聚攏玩一回,各人大抵有職有銜,有頭有臉,不再是當初混在山溝草澤的小知青。
“知青”的意思,是非常時期集體失學的少年?!爸喈嫾摇弊C明了什么?很簡單:沒有學院,繪畫并非不可能。雖然今次展覽的作者幾乎都在“文革”后考入美術學院,但從十六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也就是今日藝術學生從附中、大學到研究生這一年齡段,我們都在鄉(xiāng)村或農場度過,學畫的來路,其實取非正式的師徒制——在歐洲于十八世紀、中國于二十世紀出現現代制式的藝術學院之前,傳授繪畫技藝無非各種各樣的師徒制。中國古昔的畫院也是師徒制,并非今日學院分科列系那一套。我所謂“非正式”,是在“文革”亂世,嗜畫的少年不可能正式拜師,但我敢說,每個知青畫家少年時代都有一位,以至幾位開蒙的恩師,追隨左右,日后闖蕩江湖,更有緣巴結各省市美術長輩,尋求點撥,獲得提攜,這些長輩或許無名,但都是每位知青畫家終生感念的老師。
此外,一個沒有學院、媒體和藝術批評的年代,知青畫家充任彼此的學生和老師,私心傾慕、私相仿效。青春貴在友誼,習藝的良友尤其珍貴。那十年,繪畫是唯一的快樂、希望,這希望的快樂乃是從知青同類而照見自己:于是拼命畫畫,求上進。知青畫家的“業(yè)余性”另是一種珍貴的激勵,失學不要緊,我們服膺領袖的訓導:“干就是學習?!敝嗬L畫的集體模式都一樣:跳過漫長的訓練,直接畫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中學會怎樣描摩一張臉、一群人,以及,一道荒誕不經而被嚴格指定的革命主題。這樣子學畫,既困難,又容易,我是寧可被繪畫折磨,也不愿領教如今學院的教條:考試、論文、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我們不敢說要比此前此后的專科藝術學生畫得更好,怕也并不更差,倘若撞見可畏的后生,我會如阿Q般閃過一念:嗚呼,老夫瞎畫到今朝,亦算不易。
再此外,“文革”之于青年的利用與捉弄,另有一番縱容:權威的職業(yè)畫家那時全部被打倒,論資排輩,暫告中止——舞臺忽然空了出來,于是我們被慫恿。你是知青嗎?毫無學歷,會畫幾筆,便直接調到省市機構去畫畫,就我所知,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甚至有脫產的創(chuàng)作組,或者,我們全都有幸被當時的所謂“美術學習班”召集,每人一塊大畫布,各自逞能?,F在不可能有任何機構愿意組織類似的學習班,撮攏流竄的藝術畢業(yè)生痛畫創(chuàng)作,管吃管住,所以非常時期的非常措施并不全是罪孽,這一層,每位知青都對“文革”心存懷念,不是懷念災難,而是亂世僥幸,竟成全了我們的畫筆。
而最初的覺醒者、懷疑者也是知青:新中國第一批嬰兒的成長是見證時代災禍的全過程,即便沒有參考架構,我們仍然有理由被認為是思考的一代,至少,“文革”閱歷是我們足以平攤的財富,善用者,收獲可觀:如今在社會學、歷史學、政治與思想領域,有分量有擔當的學者大抵當過知青,知青出身的小說家是八十年代新文學主角,知青畫家的表現似乎稍遜,盡管今日官方美術界與學院主事者,多有知青背景——所謂知青運動,是社會的隱痛、時代的敗筆;數十萬知青以光榮始而被遺棄終。我們不是革命者,但親歷革命的后果;我們不曾參與建設,但個個目擊背后的代價;過去三十年,社會經已草草安頓并打發(fā)了知青一代,此后人到中年晚年,一事無成,既不如上一代標榜革命而創(chuàng)建國家,也不及下一代,能以可度量的各種專業(yè)標準躋身國家棟梁。從祖國的花朵、紅色青年,直到回歸蕓蕓草民,其中千分之一,略有所為。每代人大約如此,多數隱沒,個別彰顯,我們,居然只因畫畫而安身立命。后起的青年才俊足以淹沒我們,知青畫家們早已從“文革”的美術舞臺全數退出,現在則逼近退休了——好在繪畫本無所謂退休,是的,我們真有福氣。
1968年,全國街巷一日之內四處張貼“上山下鄉(xiāng)”的領袖號令。其時我十五歲,不久,既與全校同學佇立街頭歡送上屆畢業(yè)生集體開赴邊陲與鄉(xiāng)村。又不久,我自己也擠在起動的列車上,耳聽千百人聲轟然嚎哭,從此開始知青生涯。這一幕如在昨日,昨日,我們都是大孩子——諸位見笑:本次展覽開幕式我們想必都會開顏嘻笑佯裝年輕,而墻上大部分作品果然畫在三四十年前,向今天展示當年的種種熱情、荒謬,還有百分之百的真摯。
2008年4月28日寫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