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我不是作家,想半天,還是談我學畫的來路??墒窃谝粋€文學講座系列中談繪畫,很滑稽,我只好拉了毛主席和董其昌陪我——昨天幾位記者問我:這講題什么意思?為什么是“從毛澤東到董其昌”?
今年是我學畫油畫四十年。四十年前,1968年,“文革”發(fā)生的第三年,我十四五歲,剛進初中,跟隨美術老師章明炎到處畫毛主席像,在校園、里弄、工廠、農村,總共畫了一百多幅。藝術學院的學生是畫石膏素描學習西洋畫,我,還有許多“文革”中熱愛畫畫的青年,學油畫是從毛主席像開始的。三十年后,我在紐約寫生靜物。什么靜物?就是畫冊和書籍。有西洋繪畫的畫冊,有中國繪畫的畫冊,畫冊上印著委拉斯開茲或者董其昌的畫。從那以后,直到現在,我大概“寫生”過三十多幅董其昌的畫面,當然,還有其他宋元明清中國山水畫經典。
所以我的講題是老實交代,不是故作驚奇。如果今年畫筆扔掉,不畫畫,我這四十年干的勾當,就是從毛澤東那張臉,一路畫到董其昌的山水畫。但我沒有足夠的聰明想出這個題目,還是老實交代:這是抄西洋人的現成題目,改了改。
1976年,“文革”結束了,洋人開始進入中國。有位美國小提琴家伊薩克·斯特恩來北京,和中央音樂學院的中國孩子交流。他很驚訝中國有良好的西洋古典音樂技術訓練,回去后推出一部紀錄片,轟動西方,叫作《從毛澤東到莫扎特》。多好的題目!毛澤東代表紅色中國,莫扎特呢,代表歐洲音樂。那年月,西方人對中國長期不了解,一看這題目,就會認同:誰不知道毛澤東?誰不知道莫扎特?可是一位中南海的雄主和薩爾茨堡的天才,什么關系呢?諸位有興趣,找來那部電影看看:有關系,很有意思的關系。中國,從1949年到“文革”,曾經禁止了幾乎一切藝術,可是莫扎特的曲子仍然在演奏。今天,幾個人樂意讀毛澤東的書?可是全世界傾聽莫扎特,還會繼續(xù)聽。
我所以將這現成的題目改個名字,換成董其昌。
毛澤東,生在19世紀,清末光緒年間,后來成為蓋世無雙的革命家、軍事家和新中國的締造者;董其昌,生在16世紀,晚明嘉靖年間,文人畫家,當過官,松江一帶大地主。毛澤東的革命是將孔夫子到董其昌們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掃蕩,他們兩人要是活在同代,董不是毛的對手,革命群眾會狠狠批斗董其昌,或者打死他,莊園全沒收。不過毛澤東歡喜書法,兩人要是認識,弄得好,可能老董會給請到中南海談談書法,毛放他一馬,給個閑差,“養(yǎng)起來,做反面教材”。
許多年過去了,毛澤東的市面越來越冷清,董其昌的市面越來越火了:清末民初新文化運動起來,他和清的王時敏、王原祁等“四王”被激烈批判,1949年后直到“文革”結束,沒畫冊,沒畫展,幾乎被遺忘??墒前耸甏瘢仁侵袊鴮W者研究他,出版專著,開研討會,出好畫集,九十年代又有紐約大都會美術館隆重舉辦回顧展“董其昌和他的時代”。早先,他的大量作品不僅早已被歐美日本和中國的博物館收藏,近十年更不斷出現在拍賣行。2005年秋天澳門博物館舉辦大型董其昌特展,題目叫作“南宗北斗”,我特意去澳門看了兩天,看得我魂靈出竅,在幾套山水冊頁前,我歡喜得簡直生氣,氣得胃也痛起來。
現在董與毛忽然發(fā)生關系了:因為我的緣故。怎么回事呢?我得向大家交代:在畫毛主席像之后,畫董其昌畫冊之前,我畫了些什么。簡單說,從十四歲到二十五歲上美院,我畫的連環(huán)畫、宣傳畫、插圖、油畫創(chuàng)作,全是政治教條,譬如畫知青向黨表忠心,畫老紅軍甘祖昌,畫階級教育圖和計劃生育圖之類。1976年第一次去西藏,我還畫了藏人為毛主席逝世而哭泣的《淚水灑滿豐收田》,獲得肯定,算是成名作,但主題仍然根據“形勢需要”,屬于政治宣傳。直到1980年,我第一次畫出了自己想畫的畫,就是《西藏組畫》。后來,在紐約,在九十年代,我畫了大型并置創(chuàng)作,還有書籍畫冊的靜物寫生。
總之,過去四十年我的繪畫生涯,借用昨天哈金先生講演的命題,是持續(xù)面對“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前階段,國家決定個人畫什么,怎么畫;后階段,自己決定畫什么,怎么畫——大家知道,“文革”時期弄創(chuàng)作,沒選擇,沒商量,一律政治宣傳,我的“文革”創(chuàng)作沒有個人經驗,只有國家經驗,而國家經驗,就是黨的意志……這不是我個人的狀況,而是全體藝術家的狀況。
在我兩次去西藏之間,相隔四年,這四年,我越過了建國三十年的文藝教條,以自己的喜好,開始表達個人經驗?!段鞑亟M畫》可以說是國家命題到個人命題的轉換?,F在想來,《西藏組畫》憑的是直覺、本能,并沒有清晰的個人意識、自由意識。八十年代我們這代人弄創(chuàng)作都是靠青春、靠勇氣,對世界一無所知。可是出了國,沒有人處處管你,一切自己做主,這時,昨天哈金先生說的問題出現了:忽然獲得自由,很可怕,很難辦。至少在我,是巨大的失落——你自由了,但自由對你意味著什么?你拿這份自由怎么辦?在紐約,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看到,但你怎樣使這些資源變成你的作品?變成你的自由?
這種反差很嚴峻?!拔母铩睍r我們都在掙扎,討那么一點小自由、小突破,在小小的對抗中獲得創(chuàng)作張力。譬如《淚水灑滿豐收田》,我并未畫出毛主席,而是一張張哭泣的臉,以哭泣毛主席作理由,擺脫“文革”繪畫假大空教條,追求俄羅斯繪畫的真實感和悲劇感。到紐約后,你自由了,可是失去對抗,失去張力,甚至失去支點。什么支點呢?就是你在中國的心理資源創(chuàng)作資源,沒有了。你畫什么?你想表達什么?畫現實,你的“現實”在中國,你改路子,譬如抽象畫或者任何后現代藝術的玩意兒,可是這一切花招的背景不是你的。哈金的寫作生涯始于美國,他沒有過去的負擔;我的繪畫生涯始于中國,這種生涯雖然獲得成功,但在另一個國家,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