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本來想把這場戲剪掉的，因為感覺有點尷尬，他們四個演得不是很自然，我知道那很難，但后來想算了還是留著。常常是你拍，慢慢會把以前的痕跡露出來，慢慢慢慢去掉，所以你們看到《最好的時光》，已經(jīng)干凈到一個地步了，就像我的編劇說，你這樣一直剪，一直剪，到最后只剩下凸枝了。意思就是你以前拍片的痕跡里面還是會露出這種，其實是有點尷尬的，有點做作的。反而《風(fēng)柜來的人》海邊那場就比較好，還有他們殺雞那場。你以為男生會殺雞，絕對不會的！所以他們光抓那只雞都抓不到的，所以我就一直跟著拍，一直跟著拍，然后剪，那是個剪輯的方式完全是jump cut（跳切），《風(fēng)柜來的人》那一段是如何剪輯的？其實就是跟著那只雞，雞跑過來跑過去，他們抓不到，你就盯著雞剪就行了。除了這個之外，基本上整個片子都是在說這個事，最后他們到高雄正式做事，你們都應(yīng)該看過這個片子了。

導(dǎo)演演員

《海上花》，其實都還好，因為我開始拍的是沈小紅，所以那一場戲其實是個標(biāo)準(zhǔn)，我們決定了那個tone（基調(diào)），因為那時候準(zhǔn)備就是一場戲一個鏡頭。

這場戲其實是借伊能靜（飾演諸金花）襯托李嘉欣（飾演黃翠鳳）。黃翠鳳那么紅，其實她非常清楚這個規(guī)則，她絕對不會落把柄給她的那個老鴇，所以她認(rèn)為你諸金花是要做生意的，所以就教她那些規(guī)則，但其實諸金花根本做不到，而且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后來老鴇來拆穿，就是黃翠鳳的老鴇來拆穿的。其實這是介紹她個性的一場，她對事物的清楚、掌握，絕對不會出紕漏，不會讓別人知道，而且她的手段非常高明。她說打牌無聊透了，那你就不要去啊，不要去媽會講的，媽哪敢講你啊，你沒犯錯她哪敢講你啊，你犯錯她當(dāng)然講哦。黃翠鳳其實非常明白，所以她生意做得很好，同時好幾個男的，不只高捷一個，她能夠完全掌握，而且說得你啞口無言。

拍電影與現(xiàn)實生活對等

所以你說我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里面，還是在拍戲？這兩個事情其實是一起的。人家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就像我拍《最好的時光》的時候，中間那段做音樂的時候，剩下一個禮拜，剪輯好，但我試了很多音樂都不對，因為我把它變成默片，因為他們不可能講以前那種很老的閩南話，所以我要用默片的方式。用默片方式我就想配那樣音樂，但是我找了很多音樂都配不上，后來我感覺只有鋼琴會比較適合，因為本來想整個放南管，泉州有一千多年歷史的那個，但是整個放太悶了，所有人會昏掉，因為南管太重。我就在想，要找誰。那時候我們在臺灣組織民主行動聯(lián)盟的時候，有一個在維也納學(xué)音樂，在臺灣教書的四十幾歲女老師，我看過她即興彈，很不錯。于是我就找她，找她來看那一段影片。我感覺她年齡也對，看了那段非常有感覺，我就把那一段影片copy（拷貝）給她。她回去后，她說看了兩天，然后準(zhǔn)備好，到錄音室，完全即興彈，所以第二段那個鋼琴配樂完全是即興彈出的。有時候這種判斷就是，萬一找錯了，怎么辦？找錯了，你不用，那人家怎么辦？這個東西雙方都會受傷。就像我找林強(qiáng)演，要到第三部他才能做到，才放他走，放他走——我的意思是，他才自由了。所以有時候這種心思，其實你平常對待人，跟你對待電影中的人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你不可能為了利己而使用別人，那種使用是不會長久的。時間其實也是非常殘忍的。

了解自己以至了解別人

因為你了解自己，你才會發(fā)現(xiàn)別人的不同。你不了解自己，就不會發(fā)現(xiàn)別人的不同?；蛘呤悄愫髞砣ヒ粋€不同的國度，你看別人生活的樣子，你才發(fā)現(xiàn)我們跟他們是那么的不同。這個不同令你可以更清楚自己，是相互的。假如你去歐洲，你去看各個地方，又比方說內(nèi)地各省之間，其實都是有差異的。你怎么看得出來？其實內(nèi)地基本上就是一個世界，它比歐洲還要大，光內(nèi)部，人家說內(nèi)需市場，內(nèi)部就足夠你去學(xué)習(xí)了，學(xué)習(xí)不完。我要拍那個唐朝的電影（《聶隱娘》），阿城就建議我去新疆。十來歲的女孩子就在馬上面，因為以前馬跟驢是隨身的，不然就是坐馬車，不然會騎，就是隨身的。因為我要雕琢就是聶隱娘這個角色要怎么呈現(xiàn)，可能是呈現(xiàn)一個畫面的時候，她童年的時候。到底什么東西才有能量？這種能量就是呈現(xiàn)她的一種沉穩(wěn)、冷靜，怎么呈現(xiàn)？后來最流行的有打馬球，在馬上面打球，10歲，現(xiàn)在的小孩誰有這個能力。阿城說那個生活形態(tài)，新疆是非常像的，基本上都是類似像這樣。所以其實了解自己，你哪一天去日本人家做客，就知道了。他們跟我們?yōu)槭裁床灰粯?，很快你就可以感受得到。這是不停的、慢慢地越來越清楚。

上海風(fēng)華與張愛玲

這里談到胡蘭成跟朱天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很少。她（朱天文）是叫他胡爺?shù)?，叫他爺爺。其實張愛玲的電影是不能拍的。張愛玲的小說是不能拍的。那是一個陷阱。但《海上花》是她翻譯的。因為她的文字感太強(qiáng)。徐楓曾經(jīng)找我拍《第一爐香》，我說可惜我拍不到。因為那個繞來繞去、那個幽委的感覺對我來說太難了，而且一定要講上海話，一定是上海那個時候的氛圍，是非常非常難得的。我說你找王家衛(wèi)吧，王家衛(wèi)有可能，因為王家衛(wèi)是唯一呈現(xiàn)上海風(fēng)華呈現(xiàn)得很好的導(dǎo)演，他是有這個印記的。因為他的家庭，他（出生在上海），因為他是上海人，小時候跟他媽媽到香港，他媽媽常常打牌，帶他去看老電影，他爸爸在夜總會工作。香港還有上海的那種繁華，因為（曾經(jīng)）是英國殖民地，所以還有那種東西?？赡芡跫倚l(wèi)從小就接觸，所以他對上海有一個（感覺），不是真正的上海，就是一個想象的上海，這個是華人電影里面沒有，只有他有，只有王家衛(wèi)有，別人沒有的。這一塊你要我去學(xué)，是學(xué)不到的。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所謂的這種野人，我只能拍這種樸素的，可以做到?！逗Ｉ匣ā肥窃谥袊鴤鹘y(tǒng)的脈絡(luò)中，我拍的是另外一種，跟后來現(xiàn)代化的上海風(fēng)華是不一樣的。所以要拍張愛玲的小說是想都別想，但是張愛玲本身的故事是可以拍的。她的故事，她的成長，我感覺那都是很有意思的。張愛玲的家族算是一個大家族，從南京移到上海，她后來逃家逃離到香港，那是很殘忍的，我不知道她那篇文章收在哪里，我忘掉了，好像是《流言》里面，你們可以看一下。她的童年的成長過程，她差一點丟掉命的，她的命很硬，所以她的成長，我感覺因此她會書寫，與她的成長經(jīng)歷是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的。就是我說的女性的角度。你們可以去找這一篇來看。誰知道那一篇收在哪里？這些經(jīng)歷，這個眼界，使她能夠看到這些，那篇叫《私語》。我跟徐楓講，要拍我只能拍這個，但是張愛玲被他們拍壞了，那個電視，沒辦法，不能逼著人家，等會我的話在網(wǎng)絡(luò)上流行，我就又得罪人了。所以有時候也很悶，也不能亂講，這個可以講的話，多過癮。我可以這樣胡說八道，這樣講一堆。對，我知道，《半生緣》、《傾城之戀》多難?。∫驗閺垚哿岬哪莻€情感是非常幽委的，是非常難得的，而且還有個氛圍，上海人那個時代的氛圍我是沒有辦法呈現(xiàn)的。說實話，要拍的話我要費很大的力氣，光找演員就要找死了，有些導(dǎo)演他們大膽，敢拍，我真是佩服。還有那個誰也拍過——但漢章，媽媽后來也吸鴉片，女兒想嫁人都不行的那個小說——《金鎖記》，那個時候看了也真是，以后有機(jī)會還是可以試一下，年齡大了以后不怕了再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