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蝴蝶你哭啦(十)

蝴蝶飛過 作者:馮驥


我抱著趙染跑下救護車。我像一只發(fā)瘋的狗竄進急診室,我大哭著叫醫(yī)生快救救她,救救她。醫(yī)生們像炸了窩的蝴蝶一樣在屋子里亂飛。趙染的身體還被我死死地抱在懷里,她的頭不斷地垂下去,我用手托著,身體彎成一只蝦,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脖子。我覺得趙染只是睡著了,我怕弄疼她。

醫(yī)生和護士們在趙染的身體上忙碌著,我神情恍惚目光呆滯地站在一旁哭泣,我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哼哼著哭。我不敢看醫(yī)生們的動作,背過身去,轉(zhuǎn)過臉飛快地抹著眼淚。我情不自禁地把臉挨在急診室的門上,嘴很自然地張開了,我用牙齒咬著門框,咬得嘎蹦嘎蹦響,在響亮的聲音中好多木屑簇簇地落下來,我的嘴里填滿了油漆的味道。幾分鐘后,一個戴眼鏡的大夫在旁邊小聲告訴我,沒用了,人在救護車上就死了,瞳孔早都散了。我不相信,我怎么能夠相信?我撲在趙染身上,吐掉一嘴的木屑,口對口給她做人工呼吸,她的嘴唇好冷,像一塊冰糕,我死死貼著她的嘴唇,拼命向里面吐氣。有一刻我覺得趙染動了一下,我非常興奮地繼續(xù)吐著氣,可我覺得我的力量越來越小,吐的氣越來越少,但我仍不放松,我知道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這種機械化的動作讓我呼吸艱難,后來我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一張滿是消毒藥水的床上猛得睜開眼睛,想起趙染,大喊她的名字,醫(yī)生拿著針筒向我走過來,說要給我打針。去他媽的,我能讓他給我打針嗎?我又沒受傷,是趙染受傷了,這個傻逼醫(yī)生肯定是腦子進水了。他死死按住我的胳膊,說你冷靜些你冷靜些。我操,我怎么冷靜,我女朋友受傷了我還能冷靜嗎?我一巴掌扇過去,又補了一腳,他就像只蚊子一樣貼在了墻壁上。房間里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全傻了,我奪過一把剪子,站在床上揮舞著大喊,我女朋友在哪兒?喊了兩遍,一屋子的人就呼嚕呼嚕全跑光了,只剩下一個胖乎乎的小護士,她的腿微微發(fā)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你把剪子放下我?guī)闳フ宜?/p>

趙染仍然睜著雙眼,她可能臨死前太想再看看外面的陽光了,或者是想再看看我。她眼球一動不動,那些恍惚存在的目光像潮水一樣渙散開去,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趙染胳膊上的血跡干了,我用手指給她小心翼翼地一塊一塊剝下來,露出潔白的皮膚,她的皮膚像瓷器一樣光滑細膩,也像瓷器一樣堅硬冰冷。我就趴在醫(yī)院冰冷的太平間里,蹲在趙染冰冷發(fā)硬的身體上哭得發(fā)抖,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盡情的哭聲,仿佛要把壓抑20多年來的聲音全部哭出來,我像是仰望天空似的,抬起臉放聲大哭著,可我只看到灰暗的天花板。我的哭聲放肆而激昂,像在太平間里炸響的一個又一個暴雷,驚得旁邊的小胖護士像幽靈一樣悄悄溜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哭到嗓子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了,就跪在地上。我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都不敢動了,而后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被鋒利的刃捅破胸口之后噴射出來似的,那是我現(xiàn)在的哭聲,如果它還能算做是哭聲的話,等這種聲音漸漸消失時,我的手和腳突然抽動起來,一會兒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牢牢固定在一張床上了。那個胖乎乎的護士在一邊調(diào)試著吊瓶,她見我醒了,說人已經(jīng)走了,哭有什么用啊?一個戴著口罩的醫(yī)生給我看死亡證明的時候我才清醒了一點,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趙染,也沒有沈漁了。我心里的人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她再也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陪我一起吃KFC,不會用那濕潤溫?zé)岬淖齑揭业亩淞耍粫腥撕臀乙黄鹂佳芯可?,一起留在北京結(jié)婚過日子了。我只剩下了自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還有多少話沒對她說,多少事情沒為她做?。?/p>

我以前從未問過趙染父母的工作,隱約聽她說過父親在一家公司上班,母親在醫(yī)院工作。趙染沒有騙我,只是我沒有想到,她父親原來是北京擁有幾千萬資產(chǎn)的某著名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老總,母親是一所國辦醫(yī)院的副院長。當(dāng)天晚上,我面對他們無話可說。他們在醫(yī)院太平間里放聲大哭,我站在門口放聲大哭,他們的獨生女兒為了給我買一盒煙而被卡車撞死,我正在醞釀勇氣將這個真相告訴他們。

趙染的母親姓趙,我叫她趙阿姨,她一天之間哭暈了四次,最后住進了醫(yī)院。趙染父親個子不高,渾身上下透著精明氣,鐵青的絡(luò)腮胡子襯出成熟男人的風(fēng)范。我看得出來,他心里比趙阿姨還難受,卻不輕易流露,一個勁兒地安慰她,直到她打完鎮(zhèn)靜劑沉沉睡去。半夜,他走出病房,我喊了一聲:“沈叔叔?!彼t著眼睛,點點頭,問:“小伙子,你是白長安吧?”

我心里有點驚訝,說:“是?!彼哪抗鈴纳系较聮吡宋乙槐?,說:這孩子命苦啊。我說叔叔,其實趙染的死和我有直接關(guān)系。接著我把事情經(jīng)過完整地告訴了他,說完后我長出了一口氣,我若不說出來一輩子都不會安心。沈叔叔眼睛里緩緩淌出淚水,點了一根煙,問我:“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點點頭:“對不起,我應(yīng)該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p>

“她臨走前和你說了什么?”

我又把趙染對我說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那些話和趙染最后的笑容已經(jīng)像膠片一樣在我的心里暴光成型,永遠不會消失遺忘。說完以后我轉(zhuǎn)過頭去,用力擦去奪眶而出的眼淚。沈叔叔嘆了口氣,說:“小染對我們說她很喜歡你?!蔽业难蹨I又不爭氣地滾下來了,我控制不住了。沈叔叔看著我說,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對她媽說。我雙腿一軟,跪倒地上。他連忙用力將我扶起,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路捂著嘴跑向洗手間,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我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大把大把地掬起水,潑在自己臉上。我盡量壓低聲音,哭聲和水流的嘩嘩聲混在一起,融成一支和諧低調(diào)的喪曲,這樣就不會吵醒其他的人。等到我的頭完全被水淋濕了我才仰起臉來,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腫著像燈泡一樣的眼睛,蓬頭垢面地站著。我努力睜大眼睛看著深夜的洗手間,看到身后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她就站在小便池的前面,長發(fā),一動不動。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我仿佛聽到她在我身后喘氣,難道是趙染?趙染沒有死?我頓時高興起來,轉(zhuǎn)過身,大喊一聲:“趙染!”

洗手間的聲音感應(yīng)燈騰得亮了。我覺得身體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我渾身顫抖著,想拼命忍住眼淚,可眼淚像決堤的江水一樣飛流直下。林楓陽呆呆地站在小便池前面,他的桃花眼里一片漆黑,淚水靜悄悄地滾下來,仿佛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呆立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十幾分鐘后他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我看清楚了他的眸子和眉毛。他默默地流著眼淚。我用力地咬著嘴唇,說一個字就咬一下,每一下都咬出血來,說完“你來了”這句話后,我的嘴唇就像剛剛涂過女人口紅般鮮艷濕潤了。

林楓陽點點頭,輕輕說:“我來了?!彼钢肝业哪_下,說:“你的鞋帶開了?!蔽业皖^一看,果然鞋帶開了。我輕輕彎下腰,伸出雙手時眼前發(fā)黑,一下子癱倒在瓷磚地板上,趙染給我的那盒中南海骨碌骨碌從口袋里跳了出來。林楓陽拉著我的肩膀,卻被我拽得蹲下來。我用右手撐著地面,掙扎地爬起來。我按著他的肩膀,伸長手臂去撿那盒煙時又腿軟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林楓陽順勢也摔倒在我的旁邊。我趴在地上渾身顫抖!林楓陽先站起來,用盡全力拉起我,他反復(fù)念叨著:“你別這樣,你不能這樣?!蔽乙膊恢雷约涸趺戳耍蚁胝f話卻沒有力氣。林楓陽又說:“你這幾天吃飯了嗎?”我抬起頭,混沌地看著他,頭腦一片空白。

我迷迷糊糊地跟在林楓陽身后,走出醫(yī)院,走上大街,等我清醒一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那所生殖??漆t(yī)院前的馬路上。我對林楓陽說你沒得那病,你又來這里干什么。他不說話,繼續(xù)向前走。我看到了一個白布和木板搭建的小靈堂佇立在醫(yī)院對面的馬路邊上。有個人背對著我們,輕輕用枯樹枝扒拉著銅盆,銅盆里盛著很多燃燒的紙錢,黑色的灰燼在空中亂飛。趙染的黑白照片鑲了黑相框,供在靈堂的臺子上,下面擺放著好多水果和菜肴,還有盛滿鮮花的花籃??吹秸掌臅r候我一下子癱在了地上,林楓陽馬上把我架起來。我腦子全是趙染的音容笑貌:“白長安,我想你想到膽都甜了”、“白長安,我希望你自信一點,陽光一點!”……這些詞句像一把把帶棱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心臟,飛快地攪動著,疼啊,真疼!我又崩潰了。我忽然看到靈堂前的地面上有一大片血跡,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我想起那是趙染的血,腦袋一下子就“轟”的炸開了,我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來。林楓陽蹲在我身邊,用手輕輕拍打我的后背。

靈堂前的人回過頭來。我借著火光淚眼朦朧地看過去,王涔涔望著我,用手將掉在銅盆外面的紙錢,燒盡的和沒燒盡的都揀起來,再扔到銅盆里去。我沒想到王涔涔會在這里,我聽見王涔涔嘆了口氣,“你讓趙染聽到多不好,趙染看到你這樣她能放心嗎?趙染肯定希望你好好的……”她說一次趙染的名字,我的哭聲就尖銳地響一次。林楓陽對她說:“你少說兩句吧。”他用力拉起我,把我按到馬路伢子上,“撲通”一聲跪下了。

“你要怪就怪我吧,要不是我懷疑自己得了那個病,趙染也不會出事?!?/p>

王涔涔說:“白長安你別總是搖頭啊,你想打他就打他,想罵他就罵他,想怎么樣都行??!”她甚至硬塞給我一根木棍,“打他!”她喊,“你倒是打他??!你說句話行不行??!光哭頂什么用!”王涔涔猛地從我手里搶過木棍,沖著林楓陽劈頭蓋臉就砸下去。我問:“你們做什么?”可沒人理我,我聽見王涔涔喊“叫你再找‘雞’”時才明白一點,我聽見“嘎崩”一聲,木棍斷成了兩截。林楓陽一下子栽倒在地,可他馬上又爬了起來,繼續(xù)跪著,眼睛死死盯著我。王涔涔把半截木棍舉在半空中,淚流滿面地看看我,又看看林楓陽,“咣■”一聲木棍掉在地上。她用顫抖的手摸了摸林楓陽那張被打得青紫的臉,又慌張地縮了回去,怕是把他弄疼了。她的手懸在半空中,抬起又落下,不知要放到哪里,過了幾分鐘,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腦袋埋在膝蓋之間,大聲抽泣著:

“我不管啦!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我感到鎖骨像撕裂了一樣的疼。我看到一只白蝴蝶停在靈堂前的花籃上,撲棱著翅膀;我聽見“嘩啦啦”的聲響像小溪一樣流淌。

天色剛蒙蒙亮?xí)r,我揣著趙染的黑白照片,和林楓陽、王涔涔走了起來。他們倆一前一后拉著我,走到醫(yī)院大門時我回頭對王涔涔說:“昨天我和趙染還在這里說話呢?!痹捯徽f完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王涔涔緊緊咬著嘴唇,拿著紙巾給我擦臉。林楓陽加快了步伐,拉著我飛快地走過醫(yī)院大門。我低著頭晃來晃去,最后走進有很多人的大房間,坐在一張塑料椅子上。一會林楓陽遞給我一個棕色的熱東西,還有一個黃澄澄的往下掉渣的小東西。我拿在手里不知道該干什么,我問王涔涔照片呢?她說就在你懷里。我問:

“這是什么?”

她說是肯德基的漢堡和雞翅。我才看清楚熱東西是漢堡,小東西是雞翅。我又問林楓陽你給我這些東西干什么,他說你吃啊,你把它們都吃了。我慢慢低頭,一口口啃這些東西。

我聽見林楓陽對王涔涔說:“我們也吃吧,吃吧……”

參加完趙染的追悼會我才知道,卡車司機當(dāng)時嚇得跳車而逃,半個月之后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是個外地來京的打工者。據(jù)他陳述,他那天中午喝了點兒酒,迷迷糊糊看到一個人從路邊的小賣部走出來。因為離得不遠,就踩了剎車,沒想到他把油門當(dāng)成了剎車,一腳下去,卡車像頭出籠的猛獸直躥出去,正中趙染。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知道了,同學(xué)們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經(jīng)濟系的趙染因車禍而死去。在校領(lǐng)導(dǎo)和經(jīng)濟系老師的強烈要求下,法院判處肇事者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我一直沒有去法庭,我怕自己看到那個打工者會按捺不住,會不顧一切地殺死他。

是我和打工者一起害死趙染的?,F(xiàn)在的生活對我來說失去了本來的意義,我第一次有了厭世的情緒,活著真的沒有意思,充滿了痛苦。我也深深后悔,為什么我沒有對趙染說一次“我愛你”,原來我是這樣的愛她,原來她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成為我的精神支柱,一旦坍塌,我的整個人生就沒有了絲毫色彩。張家義和何毅輪番來到醫(yī)院勸我想開點兒,他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一直沉默,直到最后何大班長說了一句:“哥們兒,這世界上三條腿兒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兒的女孩兒到處都是,甭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憤怒地抄起水杯向何大班長扔去,水杯砸在墻上,粉身碎骨。我喊:“你們給我滾!”他們又像獵狗一樣在病房里徘徊了一會兒,從我眼前消失了。

時值四月初,我悄悄回到學(xué)校。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趙染的影子,食堂里有她;圖書館里有她;后花園里有她;教學(xué)樓里有她。但我一靠近,她就消失了。我用積攢下的零用錢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趁大家上課時從宿舍搬出來,關(guān)掉手機,每天躲在房間里睜著眼睛睡覺。我每星期只是去學(xué)校小心翼翼地逛一次,也不去上課。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多了起來,我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去附近的廣場,和一些陌生人隨意攀談。我經(jīng)常穿著沾著血跡的毛坎肩,■著一張下巴上遍是胡須的臉和不同的陌生人交談,且只和陌生人交談。他們當(dāng)中有老人、孩子;有女人、男人;有公安民警;有武警戰(zhàn)士;有行色匆匆的推銷員;有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傊?,我自己已記不清到底和多少人聊天,但聊天的內(nèi)容幾乎是一致的,您好,有空嗎?跟您打聽點兒事兒,我女朋友離開我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了,您看見她沒有?她穿著白色毛衣……有人罵我神經(jīng)病,也有人很認真地聽我講,對我說哥們兒,給你點兒錢,怪不容易的,扔下兩塊錢走掉了。我記得一個正在巡邏的武警戰(zhàn)士用警惕的眼光盯著我,我還向前湊,想和他說話,他一伸胳膊,問:“同志,您有什么事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讓我的心打了個寒顫,我說:“您好,我找人,您看見我女朋友了嗎?”

“你女朋友是誰?”

“我女朋友就是我女朋友,你看見她了嗎?她穿白色毛衣?!?/p>

武警戰(zhàn)士搖搖頭,肯定地說:“沒看到?!?/p>

我說:“要是看到了告訴我一聲好嗎?”

他問:“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撓撓腦袋,說我忘了。于是我就笑了起來,我忘了。我猜想那武警戰(zhàn)士是知道我女朋友在哪里的,要不,他怎么趁我發(fā)呆時回頭多看了我一眼呢?

那天我的確是沒想起來趙染的名字,后半夜我從香格里拉飯店門口的噴水池旁爬起來時我看到好多蝴蝶,蝴蝶在空中飛著,喧囂著,我才想起來,她叫趙染,她不知道在哪里躲著我。毛坎肩上趙染的血已經(jīng)成了黑色,我一直抱著它才能睡著。我總是會夢見趙染躺在我懷里,渾身是血。

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哦,原來趙染死了,出車禍死了,就死在我懷里。我慢慢哭了一會兒,抽支煙,再睡覺,再醒就是晚上,記得向嘴里塞一些東西,卻又忘記趙染去哪里了。她為什么不想見我呢?我感覺趙染沒有死,她肯定被醫(yī)院救活了,只是她不想天天見到我,大概是覺得我可憐,再見面會過意不去。

我只有在給父母打電話的時候才能蘇醒。我瞞著他們一切,在電話里聽到他們的聲音,心情就平靜許多。他們的聲音柔和沉穩(wěn),給我?guī)硪环N安全感。我抽著煙和他們聊天,一聊就是一個小時,我經(jīng)常提一些小時候的事,我媽問我怎么問那么多過去的事,我說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們的一切,我想你們。我聽見我媽在電話那邊抽泣起來,她說不知道是你長大了還是我變老了,我最近怎么總是會哭呢。我說是我長大了,媽你不老,你永遠都不老。她說:“唉,傻兒子,我的傻兒子。”

我在這種半清醒半糊涂的狀態(tài)下度過了兩個多月。期末考試后,我再回到學(xué)校,我曾以為自己會被學(xué)校開除,沒想到教務(wù)處的一個年輕的男老師給了我一張緩考通知書。他說知道你生病了,考試等下學(xué)期再說吧。我奇怪地問我有什么病了?他說好了好了你別多問了。他拉我出了人多口雜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拐角里告訴我一個姓林的男生已經(jīng)替我辦了休學(xué)和緩考的手續(xù)。我想到了是林楓陽,我又問:“老師,他是怎么辦的?”男老師皺了皺眉頭,支吾著說:“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我沒收什么好處,都是上面拿了,你可不要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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