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生命的代價平反昭雪

司馬遷筆下的牛人們:古典江湖 作者:扶欄客


我們知道孟嘗君從他父親靖郭君那里繼承了在薛城的大片土地,后來孟嘗君被封為齊國相國,其封地再次大規(guī)模增加。擁有了大片土地的孟嘗君經(jīng)濟上卻并不寬裕,眾所周知,孟嘗君必須承擔數(shù)千名食客甚至食客家屬的生活費用。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孟嘗君承擔著巨大的社會責任。為了維持自己的組織運轉(zhuǎn)正常,孟嘗君必須有效管理自己的土地資產(chǎn),以保證這些封地產(chǎn)生足夠的利潤。

這一年秋天,金風送爽,又到了農(nóng)民收莊稼、地主收租子的季節(jié)。孟嘗君派出了一位被稱為魏子的舍人去收租,《史記·孟嘗君列傳》當中并沒有詳細介紹魏子的個人背景,不過魏子這個名字能說明一定問題。我們知道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以姓氏加“子”構(gòu)成對人的稱呼是尊稱,比如孔子、孟子、孫子,這位收租舍人被稱為魏子可見他也是當時孟嘗君手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人,否則孟嘗君不會把關(guān)系自己集團一年收入的重擔交給他。不過,魏子卻讓孟嘗君非常失望。這位魏子三次深入薛城鄉(xiāng)下收租,但是孟嘗君卻遲遲不見魏子上交田租。在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代,在齊國的GDP構(gòu)成當中農(nóng)業(yè)占了絕對的多數(shù),身為貴族精英,孟嘗君的收入也主要依靠土地的收入。孟嘗君著急了,沒有租子,這位仗義疏財?shù)睦洗缶腿鄙倭说讱?,于是他把魏子找來詢問工作進展。

魏子的收租工作匯報言簡意賅,只有短短十二個字,卻把自己的老板孟嘗君雷倒了,“有賢者,竊假與之,以故不致入(有一位賢人,我私自決定把收來的租子給了他,所以不能給您交田租了)?!贝呵飸?zhàn)國時代的中國盛產(chǎn)圣賢,而中國傳統(tǒng)的圣賢往往又缺錢,正因為如此孟嘗君才廣招賢才,揮金如土。這位收租的魏子比孟嘗君還孟嘗君,因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位缺錢的賢人,就自作主張、先斬后奏地把孟嘗君一年的田租一次性地花了出去,這樣的大手筆地花錢連孟嘗君都不曾體驗。孟嘗君生氣了,魏子的工作職責是收錢不是花錢,如果孟嘗君的手下都這么替孟嘗君花錢,那么孟嘗君就沒辦法給大家管飯當老大了。不管賢人是不是真的賢,是不是真的缺錢,但是田租是孟嘗君的私有財產(chǎn),于情于理于法,魏子都無權(quán)在沒有征得孟嘗君同意的情況下處理孟嘗君的財產(chǎn)。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法律,這位魏子其實已經(jīng)涉嫌挪用和侵占,如果孟嘗君起訴魏子很可能難免牢獄之災,而在法制很不健全的戰(zhàn)國時代,孟嘗君一怒之下殺了魏子也不過分。

不過孟嘗君就是孟嘗君,雖然他很生氣,但是一貫輕財而重才的價值觀念使得孟嘗君不能因為錢財而殺人,于是他把魏子解雇了。無論以任何時代和國家的法律和管理規(guī)則來看,孟嘗君的做法都非常合理,魏子的說法很難讓人信服,這樣的人如果繼續(xù)留任很可能會讓更多的屬下效仿,這樣的人必須從組織里清除。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脫離當時的時代。事實證明魏子的自作主張為自己的老板進行了一次非常英明的投資。

魏子被解雇了,孟嘗君的生活并不平靜。

又過了若干年,隨著齊湣王在諸侯當中的地位提升,孟嘗君對齊湣王稱霸事業(yè)的邊際貢獻逐漸下降,而齊湣王的內(nèi)心深處對孟嘗君的憂慮和猜忌逐漸抬頭。在旁觀者看來,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并沒有太多的秘密可言,尤其是處于齊國政治舞臺焦點的齊湣王和孟嘗君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各位權(quán)貴和精英實時監(jiān)控的重點。孟嘗君的政敵根據(jù)齊湣王對孟嘗君的微妙態(tài)度敏感地捕捉到了反擊的時機,于是他們開始對孟嘗君集團下手了。

有人向齊湣王揭發(fā)孟嘗君企圖謀反(孟嘗君將為亂),要想搞臭搞倒政敵有很多理由,最直接高效、最具殺傷力的理由就是落實政敵企圖謀反的罪名。在中國漫長的專制歷史上,歷朝歷代的君王可以容忍大臣貪污腐化,可以容忍大臣無能昏聵,但就是不能容忍他們謀反,即使只是在思想深處有這個念頭而沒有實際行動也不能容忍。對于獨斷專行的君王來說,臣子們思想深處的事不需要證據(jù),他們相信自己的直覺。孟嘗君不愛錢、不貪色,不僅把自己的家產(chǎn)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來和食客們分享,甚至連自己的老婆都可以成為拉攏精英為其效命的資源而加以利用,這樣一個人一生的事業(yè)就是面子和影響力。孟嘗君自從當上相國就在齊國就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他在占有人才資源方面的欲望卻絲毫沒有減弱。戰(zhàn)國時代什么最珍貴?除了人才還是人才,如果這個人有一天掌握了整個齊國、甚至全天下的精英人才,那么他就是無冕之王。

所以當齊湣王接到舉報的時候并沒有認真調(diào)查,而是默默地在心里刻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記,一切盡在不言中。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位名叫田甲的人發(fā)動了政變,企圖劫持齊湣王,由于這場政變被齊湣王及時發(fā)現(xiàn)所以最終順利平息了。對于這件齊國政壇中的大事,《史記·孟嘗君列傳》的記載非常簡單“及田甲劫湣王”,而在《戰(zhàn)國策》當中對于此事只字未提,所以僅憑現(xiàn)有的史料我們無法了解這場政變的詳細過程。不過田甲既然姓田,很可能也是田氏王族的成員,根據(jù)中國歷史上屢次政變的普遍規(guī)律,田甲企圖劫持齊湣王很可能就是想篡位奪權(quán),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背后的主謀實現(xiàn)某種政治野心。本來田甲發(fā)動政變跟孟嘗君沒有關(guān)系,至少齊湣王并沒有掌握孟嘗君與這次政變有牽連的確鑿證據(jù),但是齊湣王的直覺告訴他這事一定和孟嘗君有關(guān)系。從田甲在《史記》中了了幾個字的記載以及他在《戰(zhàn)國策》上默默無聞的地位來看,田甲并不是齊國的權(quán)力核心成員,雖然他可能也是王族但是在政治勢力上根本無法和孟嘗君相比,即使齊湣王下臺怎么也不可能輪到田甲取而代之。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居然喪心病狂地發(fā)動政變,他的背后一定有人,而根據(jù)齊湣王對孟嘗君的長期印象和判斷,齊湣王的直覺毫不猶豫地指向了孟嘗君。

不過孟嘗君并沒有留給齊湣王和自己的政敵給自己落實謀反罪名的機會,身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老大,孟嘗君領(lǐng)導的集團里面不乏情報人才,事實上孟嘗君集團的情報工作在當時處于戰(zhàn)國領(lǐng)先水平。幾乎是在齊湣王對孟嘗君啟動殺機的同時,孟嘗君已經(jīng)在逃命的路上了。謀反不是貪污,卷到這種問題里,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孟嘗君知道這種時候企圖和自己的老板講道理是迂腐的,想辦法活下來才是對生命負責的態(tài)度。

齊國發(fā)生了政變,齊湣王相信背后的主謀就是孟嘗君,而此時孟嘗君畏罪潛逃了,在缺乏法制精神的戰(zhàn)國時代,社會大眾如果把這三件事聯(lián)系起來幾乎就可以斷定孟嘗君的確是田甲發(fā)動政變的幕后黑手。孟嘗君一生的追求就是面子,在此之前孟嘗君三個字就是仗義疏財、禮賢下士、忠義愛國的代表,如果這個策劃謀反的罪名落實到了他的頭上,孟嘗君就變成了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他的一生基本上也就毀了。

令孟嘗君寒心的是以前受過自己恩惠的齊國士大夫們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自己說話,謀反是死罪,人們都忙著為自己在后孟嘗君時代的齊國尋找靠山,誰也不愿意趟這灘渾水。

孟嘗君在秦國的時候也曾經(jīng)歷過生死關(guān)頭,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兩位最容易被忽略的食客挽救了孟嘗君的生命。這次孟嘗君面臨的是自己生理生命和政治生命的雙重生死關(guān)頭,又是一位誰也沒想到的人挺身而出挽救了孟嘗君,這個人就是當年接受魏子自作主張饋贈田租的賢人。因為接受過孟嘗君的恩惠,所以這位賢人堅信孟嘗君是一位忠君愛國的好人,這樣的人絕不會謀反,于是他上書齊湣王力保孟嘗君。齊湣王相信孟嘗君就是田甲發(fā)動政變的幕后主謀,賢人相信孟嘗君肯定不會參與謀反,其實他們對孟嘗君的判斷都沒有確切的證據(jù),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直覺。齊湣王的直覺源于孟嘗君對自己的威脅,賢人的直覺源于孟嘗君對自己的恩惠,所以從歷史的發(fā)展來看,無論對任何人來說真正的公正都非常難得。不過謀反不是小事,雖然齊湣王和賢人的判斷都是缺乏證據(jù)的直覺,但是按照誰官大誰有理的傳統(tǒng)價值標準,賢人企圖僅僅依靠直覺來說服齊湣王為孟嘗君平反昭雪無異于螳臂當車。

在世俗的現(xiàn)實生活中,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很大,齊湣王和賢人無論在權(quán)力、地位還是財富方面都存在天壤之別,不過人和人之間至少有一點是平等的,那就是無論貧賤富貴都只有一條生命。賢人知道在齊湣王的眼里自己的直覺無關(guān)輕重,所以他最終決定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孟嘗君的清白。

很快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傳遍了齊國首都臨淄的朝野:為了證明孟嘗君的清白,有人在齊國王宮門口拔刀自刎了。看著跑到自己王宮門口割斷喉嚨自殺的賢人躺在冰涼的地上,齊湣王在感到震驚的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輿論壓力,那些本來對孟嘗君產(chǎn)生懷疑的人開始了對齊湣王的懷疑,齊湣王已經(jīng)不能僅僅靠自己的直覺來滿足廣大群眾對孟嘗君問題的好奇心了。于是齊湣王下令組成專案組調(diào)查孟嘗君涉嫌參與田甲政變的案件,專案小組通過各種刑偵手段經(jīng)過嚴密調(diào)查,最終證明孟嘗君并沒有參與田甲的政變。專案小組將調(diào)查結(jié)果匯報給了齊湣王,不久齊國政府正式給孟嘗君平反昭雪,賢人的鮮血總算沒有白流。

齊湣王下令召回流亡在外的孟嘗君,并且正式宣布恢復孟嘗君的一切職務和待遇。孟嘗君這次想通了,齊湣王的相國并不是適合自己的工作,孟嘗君的夢想不是當官而是當老大,這是兩個概念。孟嘗君的直覺告訴他不能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有高人挺身而出了,于是他決定服從自己的直覺,孟嘗君以前所未有的謙恭態(tài)度提出了辭職:自己老了,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擔任齊國相國的職務,請齊湣王恩準自己退休,然后回到薛城安度晚年。根據(jù)《史記》的記載,孟嘗君的老爸靖郭君是在齊湣王上臺以后的第三年才被封為相國的,此后孟嘗君繼承了靖郭君的事業(yè)和家產(chǎn),而田甲發(fā)動的政變發(fā)生在齊湣王三十年,以此推斷這時的孟嘗君已經(jīng)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了。因此孟嘗君以年齡為理由提出退休也說得過去,更重要的是此時齊湣王也已經(jīng)步入老年,兩個老頭誰先走一步去地下見齊國先王是一個無法預測的問題。如果在江湖上享有盛譽的孟嘗君繼續(xù)擔任相國,繼續(x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齊湣王就不能容忍自己先走一步,這是自然規(guī)律,如同人必有一死一樣,誰當了齊王都很可能面臨相同的困境。

齊湣王看到了孟嘗君的退休申請報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孟嘗君退了一步,齊湣王頓時感到海闊天空。就這樣齊湣王批準了孟嘗君的退休申請,連客氣一下都省略了,至此孟嘗君和齊湣王達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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