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描容(4)

星星都已經(jīng)到齊了 作者:張曉風(fēng)


那樣的社會,人人都知道別家墻角有幾株海棠,人人都熟悉對方院子里有幾只母雞,表格里的那一堆數(shù)據(jù)要它何用?

其實小人物填表固然可悲,大人物恐怕也不免此悲吧?一個劉徹,他的一生寫上十部奇情小說也綽綽有余。但人一死,依照謚法,也只落一個漢武帝的“武”字,聽起來,像是這人只會打仗似的。謚法用字歷代雖不太同,但都是好字眼,像那個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死后也混到個“惠帝”的謚號。反正只要做了皇帝,便非“仁”即“圣”,非“文”即“武”,非“?!奔础吧瘛薄龌实圩龅竭@樣,又有什么意思呢?長長的一生,最后只剩下一個字,冥冥中仿佛有一排小小的資料夾,把漢武帝跟梁武帝放在一個夾子里,把唐高宗和清高宗做成編類相同的案宗。

悲傷啊,所有的“我”本來都是“我”,而別人都急著把你編號歸類--就算是皇后,也無非放進鏤金刻玉的數(shù)據(jù)夾里去歸類吧!

相較之下,那惹人訾議的武則天女皇就佻多了。她臨死之時囑人留下“無字碑”。以她當(dāng)時身為母后的身份而言,還會沒有當(dāng)朝文人來諛墓嗎?但她放棄了。年輕時,她用過一個名字來形容自己,那是“曌”(讀作“照”)是太陽,月亮和晴空。但年老時,她不再需要任何名詞,更不需要形容詞。她只要簡簡單單的死去,像秋來喑啞萎落的一只夏蟬,不需要半句贅詞來送終。她贏了,因為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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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茫茫大荒,漠漠今古,眾生平凡的面目里,誰是我,我又復(fù)是誰呢?我們卻是在乎的。

明傳奇《牡丹亭》里有個杜麗娘,在她自知不久人世之際,一意掙扎而起,對著鏡子把自己描繪下來,這才安心去死。死不足懼,只要能留下一副真容,也就扳回一點勝利。故事演到后面,她復(fù)活了,從畫里也從墳?zāi)估镒吡顺鰜?,作者似乎相信,真切的自我描容,是令逝者能永存的唯一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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