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從宗教意義言,肉體只是暫時居住的房子,屋主終有搬遷之日。然而,與原屋之間總該有個徘徊顧卻之意吧?造物怎可以如此絕情,讓肉體接受那化作糞壤的宿命?
我該承認(rèn)這一抔黃土中的腐肉為父親呢?或是那優(yōu)游于蒙鴻中的才是呢?我曾認(rèn)識過死亡嗎?我曾認(rèn)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的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然有個挑擔(dān)子賣花生米小魚的人經(jīng)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人走。沒的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p>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想買一把花生米小魚填填他的嘴,并且叫他不要再跟著小販走,應(yīng)該趕快回家去了……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貧窮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著小販走的小男孩。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那只壺從梁柱上直吊下來,算是家中的保險柜吧?
讀師范不用錢,但制服棉被雜物卻都要錢,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錢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識渴于上進(jìn)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愛憐的眼色。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俊發(fā)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yīng)借錢的吧!聽說小學(xué)時代,他每天上學(xué)都不從市內(nèi)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墻走,城墻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他走著、跑著,自覺古人的智慧因背誦而盡入胸中,一個志得意滿的優(yōu)秀小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