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不作他想,父親應該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我并不能體會。
父親說,他真正的興趣在生物,我聽了十分錯愕。我還一直以為是軍事學呢!抗戰(zhàn)前后,他加入了一個國際植物學會,不時向會里提供全國各地植物的信息,我對他驚人的耐心感到不解。由于職業(yè)的關系,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將各地的蘿卜、茄子、芹菜、白菜長得不一樣的情況一一匯集報告給學會。在那個時代,我想那學會接到這位中國會員熱心的訊息,也多少要吃一驚吧?
啊,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對他萬分好奇,如果他晚生五十年,如果他生而為我的弟弟,我是多么愿意好好培植他成為一個植物學家??!在那一身草綠色的軍服下面,他其實有著一顆生物學者的心。我小時候,他教導我的,幾乎全是生物知識,我至今看到螳螂的卵仍十分驚動,那是我幼年行經(jīng)田野時父親教我辨認的。
每次他和我談生物的時候,我都驚訝,仿佛我本來另有一個父親,卻未得成長踐形。父親也為此抱憾嗎?或者他已認了?
而我不知道。
年輕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聲而落,他撿起小鳥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熱的肉體,看著那腹腔之內(nèi)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zhuǎn),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他是很以自己的方正棱然自豪的,從來不屑于改正。然而這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zhuǎn)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賈府上下數(shù)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