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這片弧狀海域被劃為軍事禁區(qū),你若陷入海流遠去了,只得對你射去一發(fā)子彈。這也是拯救你。
這個秘密藏在大海肚子里,附近的人們都知道,卻又擱在自己肚子里,寧可爛掉,也不輕易吐給外人。其實,誰也不清楚海流究竟在哪里,它一日三變,色兒似地游來游去。然而老兵們都執(zhí)勤地對海灣拐角伸去兩顆指頭:就在那!——十幾年的傳統(tǒng)了。
南琥珀極想用手去碰碰那亮光光的海水。在別處,太容易了,只沒那興頭。在這兒絕對不行,人卻時時涌動老大興頭。大海那么溫馴,潮頭隨著他的心思走,白亮亮的舌片伸到他腳跟前,似撫似舔的,而他只能退后幾步。
夜里干“潛伏”,南琥珀全身比礁石還硬,眼睛幾乎沒用,全憑感覺。你有感覺渾身都是眼,你沒感覺渾身肉亂跳;不要擔心后面,即使身后站著一頭惡鬼,你也得堅定地對自己說:“沒有!”這樣你才能牢牢守住當前一面。否則,前后左右都是鬼,你哪一面也守不??;如果還不行,你便將沖鋒槍從夾肢窩里伸向后面,大拇指倒壓住扳機,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別怕羞,黑夜遮蓋著你。這樣,也能獲得鎮(zhèn)定;還有,帽檐要壓低些,肯定能多點安全感,還會覺得自個兩眼很有力氣;千萬別踩上枯枝敗葉,它們會昧地一響,把你心臟刺穿。萬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別動,一動它們又昧地一響;沖鋒槍是個安慰,你得牢記住它只是個安慰,千萬不要摟火!因為你認準的趴在那兒的敵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轉開,過一會兒再轉回來看,就會慶幸自己剛才沒犯傻。萬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會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讓那顆子彈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萬別信老兵們瞎咋咋的驚險故事,他們是在把老輩人割碎了一塊塊零賣,他們自己可啥也沒有;你一定得學會使自己放松,身上每處都軟軟的,隨便挨住一株馬尾松,腦中回想白天這里的地形地貌,于是這個黑夜才會歸你所有;最后,你得體會敵特的心情——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贏了,你就得和他們交心,就得有那么一會功夫惡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敵特,便會大悟:媽的,真正害怕的是他,這兒每棵樹每個石頭都夠他怕的。你好悅意吶,竟有些盼望這兒每棵樹每個石頭都夠他怕的。你好悅意吶,竟有些盼望敵特爬上岸來。哼哼,動的怕不動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圓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還有一絕:
當夜越縮越緊的時候,海風忽然變味,硬得象只榔頭敲你的嘴臉。海面上涌來猛烈聲浪,如同大海站了起來,轟轟隆隆搖搖晃晃地翻筋斗,那聲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間容不下這頭巨皮——國民黨的心戰(zhàn)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個,每個都和波音飛機的噴氣口那么大,功率或許更大。它用驚天動地的聲音和你悄悄談心,震得人簡直站不穩(wěn),活脫脫是天塌了,掉下張大嘴。它從你雙耳鉆進去,再脹破你身軀鉆出來。它把黑夜奪走,再擲來砸倒你。你若有種,就和它對罵,站不穩(wěn)也要罵!它一句,你一句,發(fā)狂地同它對撞;否則,你會在令人窒息的聲浪中縮成指甲蓋那么點,甲蟲似的在海灘上亂鉆。……夜復一夜,年復一年,你漸漸寬容它了。候忽發(fā)覺:那聲音不怎么震耳嘛。夜里,在那邊,你還有個伴兒,和你一樣辛苦。唉。
3
最初,是日子嚙噬南琥珀。后來,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個個日子了。這兒一切都非同尋常?;钪獍褱喩砉枪?jié)脹得咔叭響。攜槍在沙灘上走走,儼然是自己壟斷這片海域。再后來,日被嚼得太透,復又寡淡起來。驀地悟到:不是自己壟斷這片海域,竟是將自己配屬給這塊海灘哩。象那塊礁石,象那株歪脖樹,象樹腰間那塊疤節(jié),象極目無數什么都不象的東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給戰(zhàn)友,夜里去海灘上崗。在黑暗中,他覺得輕靈、干凈、快意。他違反執(zhí)勤規(guī)定,把解放鞋脫下來,掖進腰里,赤腳深深地踩進沙中,享受沙的流動。他把海風吞進腹,再吁出去,猶如一遍遏制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