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我用禁術(shù)禁錮住了。外人絕不能進，絕不能窺，絕不能聽。”明崇儼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著解釋說，“婉兒，我即將心法傳授于你。這也是我和你之間唯一的一次機會。此后關(guān)注你的人將會越來越多，你的身邊時刻不離命數(shù)高貴的公主親王，我將不能復施其技。我跟你之間的緣法也不過區(qū)區(qū)半個時辰而已。所以，你要聽清楚。”

“是！”婉兒不自禁地應答。

“世間真有道法，而你不必從我學道法，正如宋昭華也不傳你武學一樣?！泵鞒鐑皵[擺手，壓住了婉兒的發(fā)問，“我們傳你的都是經(jīng)世大略，宋昭華教了你如何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才。而我，將教你如何令在上者認為你是個優(yōu)秀的人才。世間常有千里馬，而伯樂不常有。人才有遇有不遇，獎掖貶黜，賞罰功過，往往便能左右人的一生。否則，縱有安邦定國之材，也不免老死床頭，一生無為，是所謂有命而無運者。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你必須懂得才學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那最重要是什么？”

“信！”

明崇儼道：“信，即信任。推而廣之，亦可為信仰，這才是能夠令你被上位者賞識拔擢的條件。才學乃是外務(wù)，攻心才是本源。你必須想方設(shè)法令所有人都信任于你，令愚夫愚婦對你信仰膜拜，令你身系天下眾望。若真有這么一天，就算你的敵人是皇親貴胄甚至一國之君，也不能輕易地加你以毫厘之刑。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的一生之中，千萬不能令自己處于孤立之境?！?/p>

“但如何才能贏得人的信任呢？”

“以道！”明崇儼一彈指，一團青色的火焰從他掌心中盈盈升起，在婉兒的眼前飄飛，“道非道法，而是各自不同。如術(shù)士以法術(shù)，文臣以治政，武將以武功，臺閣以直諫，省部以權(quán)謀，文墨以文章，內(nèi)侍以親厚，總而言之，各盡其能。一旦時機湊合，便要盡力展現(xiàn)。是為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名將示不能戰(zhàn)，而終究能戰(zhàn)。良賈深藏若虛，而出即獲利。不明白這個道理。一味深藏，不免蹉跎終老。而枉自嗟嘆，是愚蠢之極！宋昭華那個人太淡泊，怕是不會和你們說這些道理了?！?/p>

“我似乎懂了。可是……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處在你的位置上?！泵鞒鐑暗哪抗庖馕渡铋L，“我時日已然無多，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必須找到一個傳人，使我的道可以繼續(xù)傳揚下去。婉兒，本朝真正的宰相向來不在廟堂之間。司馬承禎以隱士為相，我則以術(shù)法為相。因其不盡為朝廷所用，所以反而為朝廷所信。我看得到將來本朝也會出現(xiàn)女子為相，或者布衣為相。女子為宰相的征兆，恐怕就在你身上。記住我和你說的每字每句。潛心揣摩，自有用處。你我的緣法便盡于此?！?/p>

一語末了，明崇儼的身軀化成一縷一縷云霧煙塵，開始向四周飄散，沿著門窗的縫隙緩緩流出。婉兒只聽到他最后一句話：“凡事有不明，便看太平。她是你這一生的勁敵！”

伴隨著明崇儼的倏然消失，那停滯了的時光也猝然重新流動，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女官侍女們一如剛才那樣竊竊私語，仿佛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待漏的刻度也幾乎沒有移動過。只有婉兒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不知道剛剛的一切究竟是夢寐還是幻境。

等到太平公主回來，婉兒裝作無意，用言語試探。太平公主不疑有他，果然被她套出了話。原來適才皇帝召見太平之時，正值群臣大會，明崇儼始終坐在殿中末座。

雖然坐實了那段詭異的經(jīng)歷是虛幻，婉兒卻越發(fā)相信那個“虛幻的”明崇儼說得是實情。她知道自己的長處便在于文章詩賦，然而之前的小詩雖然已蒙天后御覽，對自己的人生也有著巨大的改變，卻不足以助自己更上一層樓。她在等待著更大更好的機會，因為自己沒有退路。內(nèi)廷是一個極其殘酷的地方，有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倘若她不能再持續(xù)獲得公主或者天后的賞識，那她脆弱的身軀很快就會被那些眼高于頂?shù)呐藗冔`踏成齏粉。之前的十五年她都在等待，她已經(jīng)等待得太久，今后的人生中都不需要等了。

機會轉(zhuǎn)瞬即至。

明崇儼預言太平公主日后終將成為婉兒的勁敵，但在大唐儀鳳四年的秋日里，太平公主卻實實在在的是婉兒最強大的守護者和福星。盡管婉兒的內(nèi)心里從一開始就對太平有著抗拒——那是弱者在遇到強者時本能產(chǎn)生的一種微妙的感覺，但在這個時候，婉兒只能依靠她。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太平公主似乎也在著意將婉兒捧成大唐王朝一顆耀眼的新星，為此她不惜“犧牲”自己。

這年七月中，皇帝在咸亨殿大宴群臣，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連李氏宗親里輩分最長的親王霍王李元軌也出現(xiàn)在廟堂上。這李元軌是高祖李淵的兒子，論輩分還是李治的叔叔。他既帶頭湊趣，殿上自然一時輻輳如云，像明崇儼這等五品文散官能敬陪末座，已是格外優(yōu)容了，其他不少四五品的官員都無緣上殿。

酒過數(shù)籌，皇帝詩興勃發(fā)，帶頭吟柏梁詩一句“屏欲除奢政返淳”。

這句詩意味并不深長，但它既出自皇帝之口，滿座自是稱頌備至，傾心嘆服?；实垡韵卤闶腔敉趵钤?，次及天后，次及太子。這般句句相傳，直傳到太平公主。她年紀雖幼，然而是公主之尊，又深得帝后寵愛，身份遠在尋常王公卿相之上。眾人也知道太平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兒，平日里正愁無緣討好。此刻都暗暗憋了一股勁，預備只要公主湊出七個字來，就震天地喊好。

哪知道太平公主咬著指頭，蹙著眉頭，扭身思忖良久，那一句詩卻遲遲不出。皇帝和天后武曌看著女兒又可愛又可憐的樣子，都忍不住發(fā)笑。他兩個不催，滿座群臣自然更不敢聒噪，都靜靜地等著公主構(gòu)筑佳句。

太子李賢見小妹遲遲不吟，正欲示意她將難題推給自己，突然間太平公主一拍桌案，美目流盼，笑道：“吟不出來。”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皇帝也微笑搖頭，說：“這個不成，縱然是你，不能成句也是要罰的?！?/p>

太平公主卻不以為意，說道：“臣女雖不能成句，臣女之友上官婉兒卻可成篇。愿領(lǐng)責罰，即將其薦于君父之前。”

皇帝瞿然道：“吾女乃有此友乎？”隨即傳婉兒上殿。禮部小心翼翼地提醒：“上官婉兒雖有其人，但現(xiàn)充內(nèi)侍，年幼職卑，滿座皆親王貴戚士大夫之流，恐難相見?！?/p>

這時候天后武曌說話了：“上官婉兒這個女孩兒我知道。她是前侍郎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儀雖已服罪。當初也是殿上座中賓客。以禮推之，婉兒與陛下與諸君皆世交耳，原宜一見，豈能因今昔貴賤摒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