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安蓉走出沃思堡(FortWorth)市國際機場時,陌生而能引起她好奇的異域熱風撲面而來。她卻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也許她是因為興奮或者因為害怕,畢竟這是與她生活多年的祖國相隔太平洋的陌生國度。這里沒有她的親人和朋友,一切都得從零開始。姨父是親人,可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只是從寄來的照片中看出他是一個笑容慈祥的老人,可那不過僅僅是一張照片而已。安蓉的腳步很緩慢,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憂心忡忡的樣子。
安蓉在一輛白色的福特客貨兩用車前停住了,她看到站在車頭前的那個白發(fā)老人正注視著她。她一下子認定這個老人就是她的姨父哈國之,在這個白人和黑人居多很難尋到亞洲人面孔的人群中,她相信自己的判斷。當然他寄給她的那張照片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她注意到,姨父哈國之要比照片上蒼老一些,身材卻比她想象的高大。顯然哈國之也認出了她,他疾步走上前兩手放在安蓉的肩上細細地看著安蓉,瞬間眼里溢出了淚水。然后把她攬進懷里,安蓉對這種陌生的禮節(jié)不太適應,但她卻被姨父的真誠所感動,淚水也不禁流了出來。
“安蓉,真是你呀,你真來了……”
“姨父……”
一個漂泊海外多年的孤身老人,看到等待已久的親人,聽到久違了的鄉(xiāng)音,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呀?當然哈國之從安蓉身上又看到了他的愛妻年輕時的影子,他的淚水至少有一半是為他那已經(jīng)去世的愛妻而流。
幾分鐘后,那輛六缸的白色福特客貨兩用車就行駛在去達拉斯的八線高速公路上。姨父哈國之很專注地開著他那輛高高大大、敞敞亮亮的車子,引擎極富力度的轟鳴,讓安蓉想起美國西部片牛仔胯下的駿馬。在車上,姨父哈國之除了提醒安蓉系好安全帶外,幾乎沒跟她說什么話。也許他要等回到他的牧場,在富有詩意的鄉(xiāng)村風光中再跟她說許許多多要說的話?,F(xiàn)在不著急,時間有的是。安蓉好像已經(jīng)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這些。
安蓉向窗外看時,被震住了,真正地大物博的感覺油然而生。公路兩邊是大片大片青草覆蓋無垠的起起伏伏的丘陵,藍天白云下,散綴著星星點點的牛群和一卷卷盤好半盤好的牧草。遠處蒼翠的林叢中,隱隱約約閃過顏色鮮亮卻又造型各異的屋頂;近處,間或劃過現(xiàn)代化的商場、旅館和游樂場,幾乎看不到什么人,襯在如毯的綠草地上,那份精致與靜謐,恍若孩子們搭好了而又離去了的一堆彩色積木。因為地處丘陵,公路起起伏伏,高架橋似筆走龍蛇,騰挪旋轉(zhuǎn),如水掀漣漪,環(huán)環(huán)相扣。仿佛是造物主從創(chuàng)世紀起,它們就如幾根帶子似的被丟在這廣袤的大草原上……安蓉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淚水又無聲地流了出來,她這份感動是為異國的風光?也許這時她想起了西陵那片春季里花香四溢的杏樹林,和后溝青年點里溫馨的夢境。不過這時安蓉也無端地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和施特勞斯的多瑙河,心中陡然涌起一陣美麗的憂傷。這種感覺在日后姨父哈國之的牧場里,面對黃昏落日尤為強烈。
安蓉聽從姨父的勸告,進入得克薩斯大學學習企業(yè)管理。她在學業(yè)上表現(xiàn)出空前的才能,受到老師和同學的由衷贊嘆。在她尚未拿到博士學位時,姨父就去世了。
那是一個上午,她接到姨父病重的電話后,開車急急趕回農(nóng)場,她將姨父哈國之抱在懷里的時候,姨父已經(jīng)很虛弱了。他跟安蓉說:“我不行了,我多么想多跟你在一起生活一些時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