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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花橋苑十六戶人家的裝修,如期開工。張華是我們的總設計師。
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正當我們接洽不到裝修公司的時候,張華在大街上遇到一個熟人,與她故去的丈夫,原是市建筑公司的同事。兩人立在街頭聊起來,熟人早已經離開建筑公司,自己在做裝修公司,并掏出一張名片給張華,上面寫的是某某裝修公司總經理,電話、傳真、手機號碼,一應俱全,名頭堂皇響亮。張華多了一個心眼,詢問:“你有什么裝修業(yè)績?”熟人:“我怎么沒有?說出來要嚇死你?!笔烊死吡藥撞?,給她指新建的報社大樓、電視臺大樓、銀行大樓,這幢樓造價多少,那幢樓用的是哪國進口的玻璃幕墻,他都了如指掌,因為都是他做的室內裝修??!張華再問:“你愿意不愿意做小生意?簡單的家庭裝修?!笔烊苏f:做??!為什么做呢?他現(xiàn)在有很好的隊伍,也有很好的裝修業(yè)績,但是老百姓對他公司卻知道得不多,因此他現(xiàn)在關鍵是做人氣和口碑,不做家裝,哪里有人氣和口碑?其實做家裝并不賺錢,也不會考慮賺錢,主要做質量和信譽,做廣告。張華這才告訴熟人,說我們花橋苑有十六家想聯(lián)合起來,一起裝修。熟人說: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熟人說:如果真的是你介紹的業(yè)務,價格上他還可以優(yōu)惠。兩人越談越合拍,干脆就一起來到了我們花橋苑。張華把大家叫了出來,與裝修經理見面。就在自行車棚,裝修經理與我們又說了一遍質量信譽人氣口碑之類的話,當下眾人相談甚歡。裝修工頭又主動提出到每家每戶看看房子損壞的程度,一口氣上上下下,爬了四個八層樓,衣服后背濕透了也不顧,只顧為家家戶戶提了建議,所有建議,皆是又專業(yè)又實惠又體貼,讓我們感到,我們十六家一起集體裝修,就如批發(fā)價買大宗昂貴商品,低廉得賣方幾乎要賠本了。張華歡歡地跟在后面,因是她的熟人,臉面很有光彩,竟比我們大家還要興奮,這么設想,那么設想,向裝修經理提出這種要求那種要求,裝修經理一一地答應,并且顯得很怕張華,向我們告白道:張華太精明了,什么事情一點瞞不過她的。據說他認識張華十幾年了,張華當年做姑娘,與她丈夫談戀愛,天天都來建筑公司,許多男人都看中了張華的精明能干和漂亮,想追求她卻又沒有這個膽子;你們看,我們建筑公司,前前后后,因公死了多少工人,哪個是烈士?唯有張華把她丈夫跑成了烈士。
張華說:“怎么是我跑來的?胡說吧,我們本來就是烈士!”
大家哄然一笑。說話說到這里,時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氣氛也是一起吃飯的氣氛了,裝修經理一定要請大家吃飯。大家婉言謝絕。裝修經理說:“裝修是一個很大很復雜的事情,一邊吃飯還可以一邊繼續(xù)談談?!贝蠹乙宦犛钟X得有道理。張華自然是積極要求大家一起吃飯,她儼然已經身負重任了。于是,一頓飯下來,什么都談妥當了,很快就簽訂了裝修合同。
開工了,頭三天熱火朝天,攜帶各種家伙的工人,在我們花橋苑進進出出,敲敲打打,從日出忙乎到日落;經理急要錢款,說是好讓他及時購買裝修材料,我們大家立刻付錢。然后,經理不再出現(xiàn),接著,許多工人也不再出現(xiàn)。我們拔腿就跑自行車棚,急急投訴張華,說:總設計師,我們家木匠今天沒有來;我們家管工沒有來;我們家電工沒有來;等等。張華二話沒有,抓起電話就打給經理。頭一次電話,經理萬分歉意,說是他老娘突然腦中風,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搶救,他就守候在他老娘身邊,心里亂得一塌糊涂。經理這么一說,我們再不便說什么,也就算了。第二次電話,經理焦急地說他手機沒有電了,便關了手機,再也找不到人。再一次電話,經理還是在醫(yī)院照顧他的老娘,他老娘卻是去年突然腦中風,住院一年了,久病無孝子,身邊無人,他得照顧她。我們家家戶戶墻壁鑿開,正在布線;地上挖開,正在埋水管;卻再沒有工人按時上班,工地上一片混亂。電話打得多了,前言不搭后語,謊言就露出來了。卻原來所謂裝修公司,也還是皮包公司,只是停留在名片上的。泥工、電工、木匠等各種工人,皆是經理臨時召集組合,絕大多數(shù)都是農民工。我們這里,好多農民工嫌經理太過奸詐,拖欠和克扣工錢,就隨時跳了槽,去做另外的活去了。
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頭,再沒有什么設計師出現(xiàn),所謂電腦出的設計圖,被農民工扔在屋子里當廢紙一樣。我們責問他們。大多數(shù)農民工埋頭不睬。有喜歡說話的農民工便忍不住說了:這是什么圖?哄你們的啊,就在路邊打字店隨便出的圖啊,都知道你們城里人好時髦,講檔次,就拿什么電腦設計圖哄你們,其實你們這就是修理房屋嘛,還以為是豪華裝修???又說:我們做自己的手藝,是不要看圖的,也看不懂這鳥圖。
我們就呆了。我們設想我們的房屋,不豪華卻也不應該只是修理,還應該是一次裝修,應該是有統(tǒng)一的風格,細節(jié)上有和諧的搭配,等等。農民工說:鳥!然后,現(xiàn)場工頭又賒賬拖欠工錢,工人立刻偷工減料,消極怠工,與工頭相罵爭吵,頸脖上的血管怒張好像可以隨時破裂,使用他們的家鄉(xiāng)話,我們都聽不懂;寡言少語的農民工,搖身一變,好像頃刻變成了一堆上海人,又好像變成一堆洋人,嘀哩嘟嚕,話多得又快又急,我們在一旁干著急;最恐怖的,是當場砸掉正在做的護墻板,背起工具走人。我們更加呆了。興高采烈以為用批發(fā)價買了貴東西的我們,在大雨之后,重又淪為災區(qū)。我們樓上樓下地亂跑,個個成了沒頭的蒼蠅。我的身體本來不健壯,自然是焦頭爛額,口角赤紅,寢食不安,感冒連綿,衣著打扮一概懈怠,簡直就沒有個人模樣了。
張華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成天煞著眉,苦著臉,每家每戶安撫道歉。她與經理跳腳爭吵,說:“你怎么是這種人!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經理哪里怕這樣的威脅,嬉笑說:“嫂子啊,裝修都是這樣的?。∵@些農民工素質太差了,只認錢不認人,叫我有什么辦法?”
張華說:“你不能不找這些農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