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治,你怎么把我們的餅干給她們吃?”書娟問道,“她們”二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罵出來的。
陳喬治說:“她們來要的!”
“要你就給???”蘇菲說。蘇菲是孤兒,所以教會學校老師給她起個洋名字“蘇菲”,她只能認下來。
“哎喲,還護食呢?”黑皮窯姐笑道。
“先借你們點吃吃,明天餛飩擔子就挑出來了,買三鮮餛飩還你們,?。俊奔t菱說。
“陳喬治,你聾啦?”書娟大聲說。她此刻也不好惹。長到十三歲所有的不隨心、不如意都在這一刻發(fā)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當“狗剩兒”扔在沒吃沒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里,還讓這個吃里扒外的陳喬治背叛,讓這些邪女人欺負……
“不管他的事,是我們自己找到餅干的……”紅菱說,她那兩根細眉彎如一對新月。
“呸,我跟你說話了嗎?你也配搭我的腔?”孟書娟拿出抬手專打笑臉人的態(tài)度。
連女學生都為書娟不好意思了,小聲叫她:“算了,算了?!?/p>
紅菱眼睛上面的兩根線霎那間打了死結,張口便是:“給臉不要臉的小×!……”要不是后面伸出一只手來,捂在紅菱嘴上,紅菱下面的話或許可以讓這群女孩在男女性事上徹底啟蒙。
捂住她嘴的是趙玉墨。廚房里的吵罵地下倉庫里都能聽見,所以她趕上來把紅菱的污言穢語堵回去。
窯姐們回到她們的棲身處之后,好長一段時間,孟書娟都悶頭悶腦地坐在那里。她氣得渾身虛弱,一百句羞侮這群女人的話在她心胸里憋著。她恨自己沒用,為什么當場沒想出那么精彩的殺傷性語言,及時把它們發(fā)射出去。
所有同學回到閣樓上去了,書娟還在那里想不開。她坐到黃昏都進入了室內(nèi),坐到自己腹內(nèi)劇痛起來。沒人有告訴過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fā)生;這本應該是母親的事,而母親現(xiàn)在缺席。隔著地板,她能聽見地下室的聲音;打麻將、彈琵琶、打情罵俏;是的,慣于打情罵俏的女人在沒有男人的時候就跟女人打情罵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書娟聽著外面槍聲不斷。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無,把父母和姐姐打得不敢回國,把一幫短命窯姐打到英格曼神甫“最后一片綠洲”上來了,書娟實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細牙,恨這個恨那個,恨著恨著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地下室窯姐們的身子和內(nèi)臟,以及這緊一陣、慢一陣的腹痛和滾滾而來的骯臟熱血。
下午英格曼神甫也出去了一趟。陳喬治開車載著他往城內(nèi)走了一兩公里,就退了回來。他們不認識這個南京了;倒塌的樓房和遍地的橫尸使陳喬治幾次迷路。在接近中華門的一條小街上,他們看見日本兵押解著五六百個中國士兵向雨花臺方向走,便停下車。英格曼神甫乍起膽子,客氣地向帶隊的日本軍官打聽,要把戰(zhàn)俘們押到哪里去。隨行的翻譯把他的意思轉達過去后,軍官告訴他:讓他們開荒種地去。他臉上的表情卻告訴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話。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沒有吃,獨自在大廳里坐了一小時,然后把所有的女學生們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實告訴了她們,他溫厚地看看法比,說自己早晨的判斷太樂觀,看來法比是正確的,在找到新糧源、水源之前,保證這三十多人不餓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負。他叫陳喬治再搜一遍倉庫,看看還能找到什么,過期的、發(fā)臭的、長毛的都算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