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擴(kuò)建(2)

天香 作者:王安憶


 

阿暆生得像落蘇,團(tuán)臉,面龐上覆著細(xì)密的胎毛,兩道平眉底下,是單瞼的眼睛,眼梢卻很長,短鼻梁,闊嘴,唇形有幾分像觀音,棱角分明。這張臉雖不粗拙,卻也談不上秀氣,和申家人的俊朗長相為兩路,但有一種歡喜的表情,時刻很開心的樣子,也是隨落蘇的。落蘇有力氣,常常讓阿暆騎在頸上,握住兩只腳,阿暆的手箍在母親額上,然后一陣疾走,想來是在家?guī)У苊脮r的玩耍。就這樣,可以跑遍整幢宅子和園子。阿潛七歲了,已經(jīng)隨哥哥阿昉在塾中讀書,看了阿暆騎在母親頸上,跑得顛顛的,十分眼饞。落蘇看出他的心思,就卸下阿暆,負(fù)阿潛上身。阿潛身量雖長些,卻細(xì)瘦單薄,并不比阿暆沉重。其實鴨四也背過他,可似乎很不同,鴨四是赳赳武夫,落蘇再力氣大,也是個女子,負(fù)在身上,就有一股溫軟親熱。阿潛沒了母親,由小綢率先,眾人都疼惜他,性子養(yǎng)得格外嬌。也是可憐,凡女子,無論大小長幼,他都貼著黏著。讓他隨阿昉去讀書,不曉得有多少不樂意,多少言語哄著去了,又哭了回來。礙著小綢,也礙著故去的鎮(zhèn)海媳婦,誰也不忍心去祖父跟前告狀,由他去罷了。落蘇負(fù)了阿潛,疾行疾走,還可騰出手采花折柳,遞給頸上人玩。只是阿暆不服,見自己的母親被人占了,就要哭喊幾聲,落蘇卻并不理睬。為了這,小綢就和落蘇說話了。

一旦搭上話,小綢也覺出了落蘇的有趣。落蘇多少讓人想起蕎麥,不知道蕎麥跟章師傅去到什么地方蓋宮殿。落蘇比蕎麥更直率,有許多令人發(fā)噱的行為。阿暆也是,冷不防地吐出一個字,讓眾人吃驚不已,小綢就稱之為“警世恒言”。比如,他撳著書上的字叫“捉白虱”,然而,看見一只蟬卻說是“字”。那一對雙生子總是讓人迷糊,不知誰是誰,他卻極清醒,說是“鏡子”??匆姛粽f“亮”,亮,則說“看見”。蝶叫做“花”,花呢,是“姐姐”,指的是姐姐身上繡的,頭上戴的。人們團(tuán)團(tuán)圍了他,指這個問叫什么,那個又叫什么。他態(tài)度沉著,既不矜,亦不卑,知道就說,不知道就不說,一旦說出,全是聞所未聞,又合情合理。落蘇則面帶微笑,流露出母親的得意和謙遜。無論是母和子,都無屈抑之色,這也是像蕎麥的。屈指數(shù)來蕎麥也年近三十,那阿毛,比阿奎長一歲,鄉(xiāng)下人婚嫁早,大約都在議親了。章師傅給做的那架羊車上的羊,已繁衍了好幾代。時光真是稍縱即逝,不留神間,已有多少人和事湮滅其中。

小綢和閔,開始給丫頭繡嫁衣了。想到丫頭將去的是鎮(zhèn)海媳婦的娘家,小綢的心就有寄托似的,安定下來。泰康橋計家,小綢從來未曾涉足過,但從鎮(zhèn)海媳婦的乳名“小蛾”,可見出是耕讀人家?;ジ嫒槊那榫盎氐窖矍?,那回她們互告了乳名,如今,她們互相托付了人,丫頭和阿潛。小綢真覺得是將丫頭送回了家,如《詩》里說的“于歸”。丫頭的嫁衣上繡什么花呢?小綢眼前是白蓮涇邊上的百花園。她在案上鋪了紙,磨了墨,描出各種花的形制。如許大小各異式樣不同的花全要集于一幅,卻不知怎么安排才能妥帖。閔就拿來她的花本冊子,打開著,將小綢筆下的花與樣本上的圖反復(fù)比照,規(guī)劃出布局位置,將小綢的那些無名的花一朵一朵移進(jìn)去,再描出各種蔓草作連綴與添補(bǔ)。小配大,短配長,繁配簡,麗配質(zhì)。沒有兩朵是重樣的,但因配置得當(dāng),銜接流利,看起來是無比的合適。其實是各自為陣,分而治之,成百幅小圖穿插錯落,密中有疏,疏中有密,遠(yuǎn)近呼應(yīng),前后瞻顧。所以,繽紛繚亂中秩序井然,張弛有度,收放自由,可稱天衣無縫!再是配色,已有的顏色都不夠用了,要將細(xì)得不能細(xì)的絲辟了又辟,然后再重合,青藍(lán)黃并一股,藍(lán)綠紫并一股,紫赤橙并一股,橙絳朱并一股,于是又繁生出無數(shù)顏色。單是一種白,就有泛銀、泛金、泛乳黃、泛水清多少色!千絲萬縷垂掛花繃上,無風(fēng)而蕩漾,掀起一披虹,一披霞,一披遠(yuǎn)黛,一披岫煙,一重霧,一疊云,一幕春雨,一泓潭水,水里映著萬紫千紅。

因是自己的嫁衣,丫頭不好過問,連繡閣都不上來了。每日里,就在套院,陪阿潛一起讀書寫字。阿潛已不記得親爹親媽,只當(dāng)小綢是他娘,丫頭則是他的親姐姐。哥哥阿昉總是要叫他一同去塾上讀書,他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漸漸地,也不以為是自己的親哥哥。而他的長相,也越像丫頭,其實是像大伯柯海,眉眼十分清麗。丫頭自小一個人,雖有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但礙著母親,也不好太熱絡(luò)。那兩個妹妹,也是怕她,從不敢走近。要論年齡,她應(yīng)該與阿昉更合得來,但阿昉的秉性很像他父親,謹(jǐn)嚴(yán)得很,小大人一個,與女孩兒就不大會交道。所以這兩個自小一起乘羊車的姐弟,彼此倒是生分的。而阿潛呢,都有耐心替姐姐辟絲線!

自阿暆會說話,人們都愛逗弄他,招他吐“警世恒言”。別人怎么樣,阿潛全不放心上,只有一個人讓他不安,就是丫頭。丫頭分明也喜歡阿暆,有一日還將他抱在手上,阿潛再按捺不下了。晚上,丫頭替他洗腳,他一雙腳垂在盆里,低著頭,忽然有淚珠子滴落水中。丫頭發(fā)覺他在哭,不由一驚,問他因什么事不高興。阿潛索性抽噎起來,泣道:姐姐喜歡阿暆,不再喜歡我了!丫頭笑起來:阿暆是三姨娘屋里的人,阿潛是咱們屋里的,怎么好比呢?阿潛還是止不住淚:可是阿暆說話有趣呀!丫頭說:阿暆是有趣,可阿潛不止是有趣,還有本事,寫字、背書、擺圍棋子、辟絲線……阿潛還是不放心:要是阿潛不會寫字、背書、下棋,也不會辟絲,姐姐就會去喜歡阿暆了!丫頭再勸:阿潛縱然什么都不會,姐姐也是喜歡的,因為阿潛和姐姐在一起長久呀!不是日久生情嗎?阿暆來得晚,再怎么趕也趕不過阿潛的。聽了這話,阿潛略微放心,可又不服:姐姐今天抱阿暆了。丫頭又要笑了:阿潛不是還騎人家娘的脖子上兜風(fēng)了?阿潛不響了,過一時,說:那姐姐也要抱我。丫頭只得坐到床沿,將阿潛扶在膝上坐了,阿潛這才安靜下來。兩人這么坐著,一會兒,丫頭說:將來還會有一個人喜歡阿潛,阿潛也會喜歡她。阿潛說:誰?丫頭說:阿潛的新媳婦!阿潛發(fā)誓說:誰要做阿潛的新媳婦,必要和姐姐一模一樣。丫頭問:什么樣?阿潛想了想:會繡花。丫頭忽想起繡閣上母親和閔姨娘正繡著的裙袍,是與她的終身有關(guān)的,一陣羞怯,將膝上的人緊了緊,阿潛趁勢往懷里鉆了鉆。兩人不再說話,感到一種悵然的滿足。

這一年里,地方忽又興起捐橋。一條黃浦江繁衍出多少大小河流,在城外到城內(nèi)縱橫穿越,與街巷交會,車船互相接駁。要緊處有幾座大橋:南邊跨橫浜的通津橋;北邊練祁河上的登龍橋;東邊過呂巷塘的壽帶橋,西邊的萬安橋——是歷朝歷代,或官或民,或僧或俗所建。到今日,不知由誰帶的頭,只見四處在修橋。先是南邊和尚塘上三孔石拱的繼芳橋;再是西邊練塘的瑞龍橋;然后,北邊練祁河上再修兩座:西水關(guān)、東水關(guān);東邊朱涇市河上又起了濟(jì)眾橋。這些是在上海城外,接著,城里也開始了。還鄉(xiāng)奉親的彭老爺先捐了一頂橋,落在肇嘉浜;錢先生家老太爺捐的是薛家浜上的一頂;申府的兒女親家計姓,是陸家浜上的一頂;申家自然不能落后,一下子在方浜東西兩頭各捐一頂。再下去,侯家浜,穿心河,中心河,縣河,署河,塌水,渡水……一頂頂?shù)臉颍帽葟乃猩蟻淼?,轉(zhuǎn)眼間順流都是。那河道,本來殘留著些蠻荒氣,因是從野地里淌過來,這時就經(jīng)了教化似的,斯文賢雅,聽聽它們的名字:龍德橋,阜民橋,曼笠橋,學(xué)士橋,館驛橋,萬寧橋,安仁橋,福佑橋,青龍金帶橋……再看款式,有單孔,有多孔,有平,有拱,有青石,有紫石,有橋頭石方柱雕石獅,有橫梁出挑兩端雕蓮花,有橋堍高達(dá)二十九級,有橋面兩側(cè)各十五塊條石護(hù)欄板,有橋欄加抱鼓,有各置石板長凳,有內(nèi)外兩層拱卷、中間開水門,有墩頂置金絲楠木梁……橋身上有寫“行道有?!?;有寫“化險境為坦途千秋發(fā)心遂意,賴博施以濟(jì)眾一路平安順利”;有寫“月印川流,水天一色”;有寫“九峰列翠、重鎮(zhèn)桃源早發(fā),三泖行帆、鶴蕩漁歌晚唱”;有寫“十字河分兩縣界,百廛市聚四方人”;有寫“遙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等等,等等。連年疏浚河道,幾番重開天地,極少再有淤塞淹澇。除萬歷三年發(fā)一場大水,五年下一場六月凍雨,偌大一片灘地,海口江邊,大體可稱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朝廷沒有大工程,徭役賦稅略輕簡些,民生得以將養(yǎng)生息,百業(yè)興旺。凡大戶人家都有增田開肆,于是捐資造橋,是造福感恩,也是積德于子孫。自此,船在水上走,人在橋上行,無有到不得的地方,再是多么的偏狹背隅之處,霎時間都繁榮熱鬧起來,真成了個轟轟烈烈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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