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迎風自離開王家村后心緒一直翻騰不寧,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北京城時已是夜幕深沉,四野漆黑,他忽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抬頭一看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宣武門。
宣武門外就是菜市口刑場,這一塊兒土地上不知道浸染過多少鮮血,死在這里的名人義士不勝枚舉,因死囚車經(jīng)常從此門出,宣武門由此人稱“死門”,葉迎風隱隱約約地瞧見門洞上“后悔遲”三個讓人驚心動魄的大字兒,突地感到一陣無由的心慌,生出強烈的不祥之感。
葉迎風的住處離前門大街不遠,在前門一帶是個極有名的所在,叫做“鐵門寺”,原本是一座沒什么名氣的破舊小廟,一個老和尚領(lǐng)著個小沙彌清居此地,香火一直頗為慘淡,庚子之亂那年,洋人士兵獸性大發(fā),劫擄民女至此欲行那禽獸之事,老方丈憤然阻止,結(jié)果惹怒了洋人,喪盡天良地將師徒二人屠戮分尸,恰其時大殿離奇地爆起大火,那些洋兵一個也沒能逃得性命,燒得連點灰渣都沒剩下。
在那之后不少附近的居民在夜深人靜之時,常常能聽到寺廟方向傳出垂死掙扎的慘厲哭嚎,一傳十、十傳百,此地鬧鬼之名不脛而走,名氣反而比沒有燒毀之前大了無數(shù)倍,周圍的居民先后搬離,使得這一帶愈發(fā)荒涼。
庚子之亂后,京城時局一直動蕩不安,焚毀的寺院再沒有重建,后院的禪房一直空閑著,當年葉迎風等兄弟三人流落街頭,無家可歸,壯起膽氣住了進去,起初還有些惶恐不安,可時間久了也沒聽到傳說的鬼哭狼嚎,反而落得個鬧中取靜的清閑。
陳火從軍、白水被喬老佛爺收入門下,先后離開了此地,葉迎風卻是一直住到了如今,說起來陳、白二人雖不住在這里了,心中卻始終把這間破舊簡陋的禪房當做家。
白天本是碧空如洗、萬里無云,誰知入夜后天色卻陰沉起來,葉迎風剛剛轉(zhuǎn)入小巷,就覺得眼前一暗,抬頭望去,如鉛的墨色烏云不覺間已經(jīng)合攏,云層后的月亮只能看到一圈淡淡光暈。
葉迎風不知為什么越發(fā)覺得心驚肉跳,四下一片死寂,讓他幾乎以為自己失去了聽覺,忍不住咬牙罵了句“真他奶奶的邪門兒!”
話音還沒落下,葉迎風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點中了穴道一般,僵立當場,一股陰森森的寒氣自心底直沖腦際,腦袋里嗡地一聲轟鳴,緊接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就見漆黑中,一點鬼火似的幽幽微光晃晃悠悠、忽上忽下地朝他飄來,那光亮來得悄無聲息可速度卻是極快,數(shù)息間便近了許多,恰巧這時一陣涼風吹過,葉迎風只覺得背后有人在朝自己的脖子輕輕吹氣,耳畔傳來忽高忽低的“嗚嗚”輕響,聽起來像極了女子低聲啜泣。
葉迎風的膽量其實不小,只是他這兩天來心神損耗太甚,難免有些心浮氣虛,乍見如此詭異的一幕,立時想起了這鐵門寺鬧鬼的傳說,心想俗話說走得夜路終見鬼,莫非真叫自己撞上了?
就在此刻,天邊倏地劃過一道閃電,天地之間乍亮即暗,轉(zhuǎn)瞬的明亮里,葉迎風隱約看到一個身著百衲僧袍、頭戴無頂斗笠的高大身影跟在那點幽紅鬼火之后足不沾地朝著他快速接近。
最可怖的是那斗笠下居然是一張黑乎乎沒有五官的面孔,“鬼呀!”毛骨悚然的葉迎風慘嚎一聲轉(zhuǎn)身便跑,小巷里漆黑如墨,他慌亂之中也根本顧不得看路,剛剛竄出去兩步,猛然一頭撞上了路邊那株百年柏樹。
葉迎風只覺得一陣劇痛陡地自額頭傳來,隨即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等他恢復(fù)了幾分清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這時那點幽幽鬼火離他已不足五丈。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遇鬼也不驚!”葉迎風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幾遍,眼看無法逃脫,索性蜷成一團,死死閉上了眼睛,不管是佛家還是道家的,凡是他知道的神仙佛祖都被搬了出來,許諾賭咒若是庇佑他葉迎風逃過此劫,定會重重感謝,至于怎樣個感謝法卻不在他此刻的考慮范圍之中了。
感覺過了許久,葉迎風并沒等來刺骨的陰風或是扼喉的鬼爪,他不敢睜眼,豎起耳朵聽了聽,四下寂靜無聲,不由一振,暗忖莫非那鬼只是路過?小心翼翼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卻見那鬼火正靜靜地漂浮在身前三丈外,幽暗的光亮中隱隱能看到一具沒有腿腳的軀體正對著自己,滿是疤痕的光頭異常恐怖。
葉迎風忽地想到一種可能,一骨碌爬起來跪倒在地上,誠惶誠恐地道:“小子寄居在貴寶剎只為求一處安身之所,無意打擾大師,俗話說的好,遠親不如近鄰,還請您看著咱們做了這么多年鄰居的份上放小子一馬,小子明日,啊不,馬上就搬離此地!”
“大師?”一直無聲無息的“惡鬼”終于開了口,暗啞的嗓音聽起來頗顯老邁,“什么大師?什么鄰居?”
難道人死成鬼就會忘記生前往事?葉迎風七上八下地猜想,心底閃過一道電光,他一咬牙,閉上眼睛厲聲喝道:“呔!吾乃太上老君座下純陽童子!何方妖孽還不速速退避?”他病急亂投醫(yī),絕望下使出從鬼故事里聽來的法子,寄望嚇退面前這只惡鬼。
一聲近在咫尺的幽幽嘆息如針一樣刺入葉迎風的耳中,讓他的心頭猛跳,又驚又懼,顯然冒充神仙的辦法并沒有生效。
那惡鬼的聲調(diào)陡變,怒沖沖地吼道:“你這臭小子居然把老夫當鬼!真是豈有此理!”
葉迎風愣了愣,睜眼望去,天際中如銀蛇亂舞的閃電將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晝,他終于有機會看清楚面前的一切:那鬼火原來是一盞極為小巧的死氣風燈,只因挑桿是黑色的,所以看起來就仿佛飄在空中一般。
再大著膽子向后看去,葉迎風登時哭笑不得,這人穿著黑色鞋褲、臉上蒙著黑巾,與夜色渾然一體,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僧袍,只是打了太多五顏六色的補丁罷了。
確認對方是個活生生的人,葉迎風立刻恢復(fù)了膽量,一挺腰腹,從地上彈了起來,翻著白眼抱怨道:“老人家,這大半夜的您跑出來嚇人可有點不對啊!也就是遇上我這么個藝高膽大的,換個膽小些的說不定直接就過去了!”
說話間,葉迎風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泥土,就要離開。
“等一等!”蒙面老人叫住葉迎風,呵呵笑道,“既然相遇就是有緣,老夫有幾句話想送給小朋友你?!?
“謝您了,不需要!”葉迎風一口拒絕,警惕地打量了這人一眼,江湖行當,有“金、皮、彩、掛、平、團、調(diào)、柳”八小門,這算命看相就是八小門中的“金字門”,又叫“巾門”,意指做這個行當?shù)亩嗍亲R文斷字、能說會道之人,巾門之中又分九行:算命、看相、測字、扶乩、圓光、走陰、星象、法師、巫師。
葉迎風自小混跡街頭,對金字門的行騙手段,譬如十三道簧、把簧、逼杵、抽口轍再熟悉不過。
“你……”老者還要說話,葉迎風截口打斷,“都是在江湖上討飯吃的兄弟,咱也別玩這些個虛頭巴腦的,喏!拿去下頓館子!”葉迎風從腰間掏出兩塊大洋遞了過去。
他雖然看不見老人相貌,但是聽聲音年紀應(yīng)該已然不輕,再看他的穿著打扮,不由生出了幾分同情,又記掛著家中白水的安危,滿心想的都是盡快趕回去。這一路上他心中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想來想去身邊的人只有白水最可能出事,畢竟白水混跡黑道,樹下了不少仇敵,最讓他擔憂的是花家,花家人與白水可是照過面的,而且在兩人手上吃了個大虧,只怕忍不下這口氣。
“兄弟?”老人重復(fù)了一遍,臉上的黑巾鼓蕩不止,也不知是在生氣還是發(fā)笑,唯一露在外面的雙眼狠狠地瞪著葉迎風,卻并不伸手接錢。
“嫌少?”葉迎風眉頭揚起,不耐煩道,“老兄,人心不足蛇吞象,誰都不容易……”
“住口!”老人猛一揮衣袖,悶聲道,“罷了,老夫沒心思跟你這兒磨牙!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
老人生怕葉迎風插嘴,快速吸了口氣,沉聲道:“風平浪靜藏湍流,及早脫身壁上觀,莫道全無事,須防肘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