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姜哀歌
時序入夏,空氣中開始飄起姜花的清香。有時不見花影,模糊知道她陪你散了步,或忽然相逢于曲徑,看見含苞了,可是不出味兒,仿佛正在跟誰慪氣,咬唇不說話。
浮生看來無事,在不知道的地方,卻有故事正在開始,或接近結(jié)束。從初夏到晚秋,水姜紛紛探頭。好像什么時候該來,何時告辭,她們心底明白。
依山傍溪,如果沿途看膩了樓房、繁街,用想象毀了它們,回歸百年前,則不難看到昔時的桃源風貌。據(jù)說,五十年前,溪水翠得像個姑娘,附近山巒擠著山巒,像十來個壯漢蹲著,全心全意看溪身舞動水袖,巴不得自個兒的身影映入溪的眼底,那姑娘一心一意想他就夠了。五十年前,還見得到小扁舟,石碇那兒的民家,往木柵、景美方向趕集,要不就駕牛車
走山路,要不就扁舟水程。閩南人較少在溪岸種桃花,想必當時是水姜陪伴溪姑娘的。那時,天下雖然貧瘠,水上的民謠卻是香的。
如今,天下飽了,順道搞出窮山惡水、滅九族也不過如此。只剩下未更建的民宅附近,關(guān)著一坳水姜,不仔細看,以為是野蘆叢,到了夏日,素白的身份暴露,她們開始唱起身世的哀歌。傍著大馬路,疾車濃煙中,誰也聽不住唱詞。逢到假日,城里人攜家?guī)Ь靵硖で?,順手抽一蓬姜花,吃豆腐小館時,姜花擱在桌沿,掉了,拾起來再擱,像是他家的女奴。烈日下,劍葉失水得快,萎得沒精神,吃罷豆腐,看這花丑了,讓她們擱在杯盤殘羹上不帶了,收桌子的拎個大垃圾桶,折箭似的一折,正好掃桌面。
古舊的年代消逝了,一些游魂尚未走遠,落入現(xiàn)代,狼狽得比死還不如。有時,我狠心地想,沒人惜的山川花樹,干脆絕了還尊嚴些。當年那條缺糧的水域上,溪流、水鳥、野姜與撐篙的布衣平民相襯,對談他們都懂的人情味。那時節(jié),一個落拓的浪人掬水洗臉,就算是個冬吧,水姜不開花,也像見著親人。
現(xiàn)在真的是冬了,三五株歪在臭水溝邊的姜花,還不死心地吐著白舌頭。那些話已說盡的,垂了百來只蝴蝶尸也不收拾,仿佛某個月夜,她們都想通了,相約飛回古舊年代,靜靜棲息在水上民謠的歌詞里。
一九九○年十二月臺灣《中時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