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般不講這件事，如果我講，那我肯定有用意，比如跟人家談業(yè)務(wù)談不下來，就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扯一扯這件事，對方便會對我刮目相看。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愛用心機的人。一個殘疾不用心機不行。除了心機，我別無長物。我沒有連滾帶爬地流浪乞討，沒有靠吃低保吃救濟(jì)捱日子等死，而是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體面地活著，靠的就是心機。我不用心機也對不起我爸媽，否則他們死了還要為我擔(dān)心。我猜我兩歲以后――據(jù)說我是在一歲零七個月時得的小兒麻痹癥――就變成了他們心里的一塊石頭，想扔又切不掉，只好沉甸甸地墜在他們心里。他們以為我這一輩子會很可憐，會挨餓受凍貧病交加，會白來人世一趟，最后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某個角落。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李文兵會有今天，－－他不但能找到食，還能找到這么多好食。不僅他們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包括所有認(rèn)識我的人，都想不到。有時候我在前面走，會聽見后面有人說“這個人是個飛天拐子”，我就知道人家是在說我。我一點也不生氣，人家說你是“飛天拐子”就說明你是個不一般的拐子，再說做一個“飛天拐子”有什么不好呢，誰肯給一個一般的拐子推輪椅？誰都愿意看你爬。小時候我就常在地上爬。隔壁巷子里的一撥孩子很惡劣，看見“拐子兵”就要狠狠地作弄一番，把我的凳子搶走，一陣猛跑，把凳子放在巷子口上，然后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看我爬，眼看我爬到了，他們又飛快地把凳子拿走，我憤怒悲傷而且無奈，可他們卻充滿了快樂。他們那么喜歡看我在地上爬?？墒悄愠闪孙w天拐子，就再也沒有人能在你身上兌現(xiàn)這種快樂了，就有人尊重你，還愿意推你，你想去哪里人家就會把你推到哪里。

小雞公不是專門給我推輪椅的人，給我推輪椅的是一個叫王麥多的齒輪廠下崗工人，小雞公只是出門在外時順便推一推。他做這一行比我早一些，現(xiàn)在給我打下手，心里怕是有些不服。我們是穿開襠褲玩大的，他原本是個有點驕傲的人，走路時喜歡拿腳尖一踮一踮，要不我們也不會叫他小雞公。小時候他肯跟我玩多半是為了看我的連環(huán)畫，我有很多連環(huán)畫，都是我媽從工人文化宮給我拿回來的。我媽大約想讓我成為一個知識殘疾，除了連環(huán)畫，她還把其它的書拿回來。但那時候我只喜歡連環(huán)畫。

他家在沿河路上，與詹少銀家離得很近，只隔了一條巷子。他爸爸就在我們巷口上的東風(fēng)理發(fā)店上班，他媽媽在廢品收購店，我姐姐在信里描繪過的那個沙口村的許鳳英，就有點像他媽媽。有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把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塞給我，說是他媽媽收來的，又拿嘴對著我的耳朵說：“絕對是禁書?！眹樀梦液姑钾Q起來了。他又對著我的耳朵說：“躲到廁所里去看哈。”我躲進(jìn)廁所里看了一下午，看得心驚肉跳，以為真是一本禁書，因為它講的全是男女生殖器以及和生殖器有關(guān)的東西。再后來他就給我看手抄本了，他沒有再說是他媽媽收來的了，但照例要叮囑我，一定要躲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