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辦好了吧?說了什么時候去上班嗎?戶口呢,遷了嗎?”
我媽一口氣問這么多問題,李玖妍一個都不回答,只見她咬著嘴唇,眼里漸漸涌滿了淚水。我媽看見淚水很吃驚,笑容在瞬間僵死,向日葵迅速凋零,連顏色都變黑了。
“喂,你哭什么?你好好地哭什么?嗯?”
李玖妍的淚水落下一滴,又落下一滴。我看見淚水落在她腳上。她腳上還是剛插隊時穿的那雙醬色塑料涼鞋,被補得疤疤瘌瘌的鞋面上全是黃灰,還有腳趾頭上的黃灰,都被淚水濺起來了。淚水落下去,一小片黃灰就飛起來。她嘴唇上也有淚水。她的喉嚨好像被哽住了。她呃了一聲,頭一低就進了房間。她從我身邊走過時,帶著一股汗餿味和熱風。我媽不住地眨著眼睛,愣在那兒,愣了一會兒,也跟在她后面進房間去了,嘴里一邊不停地問著,“這到底是怎么啦?啊?進門就哭?出了什么事?你說呀!你不說你要急死我呀!”
我聽見李玖妍在嗚嗚地哭。我媽的聲音里充滿了驚疑?!澳牵堪??”我媽的“啊”拖得那么長,似乎拖得越長希望就越大,可是她“啊”了半天,希望還是破滅了。我聽見李玖妍哽噎著說;“我……完蛋了,我的手表白送了,打了水漂了……”至少過了五分鐘,我才聽見我媽又說話了,“不是都說好了的嗎?怎么說完蛋就完蛋了?是政審不過關?”我媽一再追問,李玖妍便含糊著,“不知道,政審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媽說:“那到底是因為我呢,還是因為你爸呢?你沒問一句?”李玖妍說:“我問誰,誰會跟我說這個……我說了不知道的,你不要問了好不好……”
然后李玖妍就只是哭,后來哭又變成了抽泣。
我爸下班回家時,李玖妍已經(jīng)不抽泣了。我爸看見那只放在桌上的旅行袋,知道李玖妍回來了,他跟我媽一樣,也以為是好消息來了。他的樣子竟然有些輕佻,“哈哈,是李玖妍同志回來了吧?喂,人呢人呢?怎么不見人呢?”
我媽急匆匆地從李玖妍房里跑出來,一個勁朝他搖手,把他拉到廚房里,然后他們就在那里嘁嘁嘁地說了許久。我聽見我爸不斷地發(fā)出一個重重的充滿疑問的音節(jié),“嗯?”“嗯”到后來,他不“嗯”了。他沒一點聲音了。我媽從廚房里出來了,他還呆在里面,過了大約半個鐘頭,他才從廚房出來了。我看見他的臉垮得厲害,臉色黑得嚇人。
那天晚上我爸就那樣勾著頭黑著臉,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坐了一陣子,出去買了一盒“梅雀”煙?!懊啡浮睙熀芙?jīng)濟,一毛七分錢一盒,戒煙以前他就專抽“梅雀”。他往嘴上塞了一支“梅雀”,手抖抖地劃火柴,劃斷了三根火柴,第四根火柴才把煙點著。他幾口就把一支“梅雀”抽成了煙屁股,又摸出一支,伸出左手大拇指,在指甲上篤篤地頓一頓,把煙頭頓空一截,盡管手還有點抖,卻還是將煙屁股接上去了。他抽煙確實很專業(yè),只有煙灰,沒有煙屁股,煙屁股都變成了煙霧。他煙霧騰騰。他就像一個從里往外冒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