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自那日在山上見到傅小石后,王汝瑜心中就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看上去這么老實敦厚的青年,怎么會成為右派呢?幾天來,這個問題一直在她心頭盤旋。
好奇心促使她開始注意傅小石。每天清晨,傅小石一大早就起床清掃院中和山路上的落葉,有時清掃不完,早飯后接著清掃,直到打掃完畢。這時,畫家們陸續(xù)上班,傅小石就到各辦公室詢問需要添置的東西,然后登上三輪車或自行車進城采購。他的自行車技術(shù)特好,經(jīng)常把自行車一推老遠,然后快速的跑上幾步,猛的一下跳上去,自行車就像脫韁的野馬,快速的向山下沖去,傅小石身上那件破舊的衣服被山風吹起來,像一面黑色的旗幟迎風飄舞,瘦弱的身軀像一根旗桿,那樣子非常瀟灑。每當這時,王汝瑜又會想,這么充滿活力的青年怎么會是右派呢?
白天,傅小石有干不完的活,除去打掃院內(nèi)院外的衛(wèi)生外,還負責運輸采購等體力活,把山上不用的東西拖下去,把山上需要的工作用品、生活用品拖上來……
夜晚,傅小石要留在藏經(jīng)樓值班看門。大廳的樓梯下隔出一個小房間,僅放得下一張窄窄的木板床,那就是他的宿舍。不過慶幸的是,大廳內(nèi)還有另一個空房間,擺放著桌椅板凳之類,那兒成了傅小石的“畫室”。每天晚上,等老畫家們都休息了,整座山林沉浸在黑暗靜寂之中時,他一個人就躲在大廳的“畫室”里開始了他的繪畫生活。
傅小石渴望繪畫,正像雄鷹渴望藍天一樣。父親傅抱石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大畫家,作為傅家長子怎么能不想承繼父業(yè)呢?!不,小石不但是長子,而且是極富繪畫天賦的長子。這點在他9歲那年就被證實。
有一天,9歲的小石獨自在家,有人登門造訪傅抱石先生,小石說“我爸爸不在家?!眮砣艘娤壬辉?,微笑著向小家伙揮揮手便走了。傍晚,父母回家后,小石將有人來找的事告訴了父母。父親問:“來客是誰?沒留張條子嗎?”小石方想起自己忘記了詢問來客的姓名,瞪著兩眼答不上話來,他忘記了父親的囑咐,大人不在家時客人來訪,務(wù)要留條的規(guī)矩。父親很生氣,因為那時傅家居住在重慶的金剛坡,離城很遠,客人找來不容易。父親弓起食指在兒子的頭上敲了兩個“毛栗子”,責怪道:“看你,這都不問清楚!”小石望望父親,用手揉揉被敲疼的頭頂,沒有做聲。少頃,他轉(zhuǎn)身走進房間,隨手取過父親的一只空煙盒,用鉛筆三筆兩劃畫出一個頭像,到外間交給父親說:“就是這個叔叔?!备当舆^煙盒紙,見上面畫著一個顴骨很高,左臉頰上還有一顆黑痣的人物頭像。
“啊哈,原來是王景祥啊?!备赣H一眼認出了畫上的人,中央大學總務(wù)處的一位同事。
傅抱石不禁為兒子得意起來。他親昵地撫摸著兒子的大腦袋,向妻子羅時慧樹起了大拇指:
“嘿,這小子,日后肯定比我能干!”以后,傅抱石逢人就夸。
還有一件事同樣令父親傅抱石驕傲。
抗戰(zhàn)時,傅小石在三圣宮四維小學讀書,校長是著名畫家司徒喬的妻子馮伊湄。馮校長的女兒司徒媛和小石年齡相仿,會寫兒歌。一天,馮校長把小石叫到辦公室,要他即興為女兒司徒媛寫的兒歌集畫幾幅插圖。司徒媛在一旁朗誦兒歌,小石一邊聽一邊畫,等司徒媛念完,小石的插圖也畫的差不多了,有“蘆蕩明月”、“楊柳小鳥”“大海浪花”等。
馮校長拿過來一看,大喜過望,立即將司徒媛的兒歌集和小石的插圖交付印刷,取名《浪花集》,作為四維小學的戰(zhàn)地課本。司徒媛在書中還特地為小石寫了首兒歌,她寫道:“鄰居有個小朋友,眼睛亮又大,……他愛看書、又愛畫畫,他天天來耍,從來不吵架?!?
消息傳到母親羅時慧耳朵里,聽說兒子畫了大海、畫了浪花,她半信半疑:“小石根本沒到過大海,怎么能畫出浪花呢?”
那時,詩人郭沫若是傅抱石家中的??汀R淮?,郭沫若又來傅家,看到墻上貼滿傅小石稚嫩的畫作,驚嘆道:“這是在開畫展呀!”他一幅幅欣賞,邊看邊對傅抱石說:“傅公,小石真是神童啊,瞧這架勢,我看將來是要超過你呀!”
小石的外公羅鴻賓,是前清政府的監(jiān)生,曾做過江西稅務(wù)局長、法院院長等職,也曾不無自豪的摸著胡須對女兒羅時慧說:“哎,你這個兒子聰穎過人,將來一定有了不起的作為,一定會超過你們。如果我說錯了,將來你就到我的墳頭敲上三榔頭?!绷_時慧就忍不住笑,看你把他夸得!
令人扼腕嘆息的是,極富繪畫天賦的傅小石現(xiàn)在卻不能在白天正大光明的畫畫了,因為他成了一個被監(jiān)督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
還好,夜晚仍舊屬于他。
整座中山陵都睡了,傅小石還醒著,山林為伍,風聲做伴,他完全迷戀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在廢舊報紙上用毛筆練習拉線,那是國畫基本功,一筆下來,拉的穩(wěn)、準、直,一張又一張,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報紙,他依然樂此不疲。
隱隱傳來靈谷寺的鐘聲,在靜寂的夜空中顯得悠揚深遠,每當這時,傅小石便放下畫筆,走出那間局促的小屋,伸幾下懶腰、打幾個哈欠。啊,院中的空氣真清新,猛吸一口,一股清涼之氣便順著嗓子眼直向心底溜,人世間的幸福也莫過于此,白天的一切郁悶和不快都在此刻消散,他有時傻想,能把這夜色和鐘聲留住該有多好?
過一會,鐘聲漸隱,樓梯間的木板床上便響起了香甜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