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的間隔中，氣溫也像撤了木柴柈子的火炕，一早一晚很快就涼了。這時，春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的呂遠，卻在同學眼里變得燙手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成了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從大學畢業(yè)到進入組織部，他僅僅花了兩年時間。他沒家世背景，在官場既沒門兒，也沒窗戶。他進組織部的過程很有幾分滑稽色彩——就因為他講了幾個笑話。

呂遠畢業(yè)的時候，擔任的是校報詩歌版的編輯，除了發(fā)表過幾首晦澀難懂的詩以外，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校團委書記、15年前從中文系畢業(yè)的師兄汪崢。因為他倆都練過龐中華的鋼筆字帖，兩個人的字放在一起難分彼此，這使汪崢對他喜愛和賞識得不得了。在滿眼都是大學生狗爬一樣的字跡當中，汪崢像發(fā)現(xiàn)了一塊閃閃發(fā)亮的寶石，凡是團委組織的活動，第一個就找呂遠參加到籌備組中。人對人的好惡真就是這么奇怪。

呂遠臨近畢業(yè)的時候，汪崢的同學恰好剛提為市委黨校的主管教學的副校長，正在到處搜刮人才，首選的就是自己的校友，前提條件是這個人必須是黨員或預(yù)備黨員。

都到了要實習的關(guān)口了，汪崢成了呂遠身邊那種老百姓講的貴人，他手忙腳亂地幫助呂遠入了黨。然后呂遠就經(jīng)過筆試、面試、試講，一路綠燈進了市委黨校，成了一名從來沒有機會講課的現(xiàn)代漢語教師。

他有了一份十分穩(wěn)定的工作，但是擔任縣區(qū)長、鄉(xiāng)鎮(zhèn)長各類輪訓、函授班的聯(lián)絡(luò)人和輔導員，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使他一開始的興奮逐漸轉(zhuǎn)為厭倦。盡管黨校也有講師和教授的職稱評定，但自已做的是名不副實的教師工作。他心里開始暗暗地羨慕那些去公立或私立高中，通過自己應(yīng)聘當上教師的同學們，至少人家能在三尺講臺上揮灑自如地講課，自己卻只能在市委黨校的講臺后面，說幾點開始會餐、幾點開始聯(lián)歡這些有沒有都無關(guān)緊要的通知。他時常在夜半時分躺在床上暗自遺憾。

上班兩年了，一個有關(guān)現(xiàn)代漢語的屁都沒放過，這讓他憋悶得很。漸漸地他開始有些抱怨師兄汪崢的極力推薦了，從最初謹小慎微的精神狀態(tài)里松垮了下來。他學會了抽煙，學會了和來培訓的干部們沒大沒小地瞎貧，不再想什么鉆研講課技巧、盡快弄上講師職稱的事了。

出身于久安縣小縣城里一個普通教師家庭的呂遠，十分羨慕自己父親在中學里擔任高考沖刺班班主任那瀟灑、受寵的勁頭。父親呂四驥，在縣里的重點中學沙河中學就是個普通的數(shù)學老師，可他挾每年送到清華、北大各1名學生的威風，連校長也不放在眼里。呂遠親眼看到過，年輕的校長大老遠跑到站在操場邊看籃球比賽的呂四驥面前，掏出兜里的紅塔山煙遞給他，并親自拿打火機給他點燃。在這一瞬間，呂遠就下了決心報考就業(yè)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八的春都師范大學，當一個有寒暑假、瀟灑的中學老師，這是他十分中意而又現(xiàn)實的理想。當然，捎帶著念念中文系，發(fā)發(fā)詩人的癡，是他另一個在當今社會不太能對外人道的夢想。

和來培訓的大小官僚們開生冷不忌的玩笑，是呂遠自暴自棄的開始?？伤睦锵氲?，這使他在所有來輪訓和組織輪訓的干部當中人緣甚好。在由人

控制的官場規(guī)則里，呂遠放棄了所謂上進心，贏得了人緣，這無異于是一次融入社會的蛻變。不過他自己卻對這個過程渾然不覺。

立秋的夜晚，還是有點溫熱氣蒸騰。雖然沒有知了的吵鬧聲，但是市委黨校的操場上車進車出，喇叭嘶鳴、輪胎磨地的聲音讓呂遠十分煩躁。此時他兜里五元一包的長白山煙也抽得光?？蘸辛?，只好進到學員宿舍樓里，踅摸著蹭幾根煙抽。向來馬虎慣了的他，根本就記不住這期縣區(qū)長培訓班里誰睡在幾號房間里，就順手推開了308房間的門。

308房間里住的這兩個，是這次縣區(qū)長經(jīng)濟工作強化班的組織人，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市委組織部干部處處長湯震江，另一個是市委宣傳部的新聞處處長王紹華。呂遠和這兩個人還沒熟到能伸手要煙的地步，但兩個人倒對這個年輕的黨校教師很是熟悉，因為這兩天凈看見他忙前忙后的，干些幫助安排學員簽到、住宿的雜事了?？偟恼f來，印象不錯，這個戴著眼鏡、書生氣十足的年輕人和很多干部都十分熟稔，不時開著玩笑，甚至把手伸到人家兜里掏煙抽。

見到呂遠推門進來，兩個人熱情地打了招呼，讓他坐到床對面的沙發(fā)里。湯處長從兜里掏出一包中華煙扔給呂遠，說：“我這兩天怎么看你老利用你當班主任的職務(wù)之便，勒索人家的香煙抽??？這包你揣在兜里，也去回敬回敬那幫縣太爺，別讓人小瞧了咱們年輕的班主任?！?/p>

呂遠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接過這盒中華煙，打開來給湯處長和王處長每人點上一支，然后自己也急三火四地吸了一根，笑呵呵地對湯處長說：“謝謝領(lǐng)導的好煙。說心里話，我抽這中華煙還真不太習慣，可能是低檔煙抽順溜了，抽這好煙總覺得不夠勁。”

湯處長指著呂遠的鼻子說：“你快揣起來吧，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還愣裝懵懂呢。”呂遠知道，一個地位比你高的人跟你開玩笑，說明他已經(jīng)和你很是親近了，不拿你當外人看待了。于是他也蹬鼻子上臉地回敬了一句：“既然領(lǐng)導好煙這么多，我就笑納了，要不在你們兜里還不捂長毛了？我替你們消耗消耗，省得你們也沒地方放，我這是寡婦開門睡覺——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