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開紫箋,上面什么都沒寫,正覺困惑,聽連秀人道:“主人說,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是開創(chuàng)新氣象的人,這張箋只待公子自己書寫。”
趙扶風(fēng)沒料到連子歸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謙,只道:“晚輩并不想開創(chuàng)什么,只是喜歡游歷浪蕩罷了?!?/p>
因連子歸禁言,仍是江快雪在問:“唔,師兄在路上都做些什么?”
“看風(fēng)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到人急難,也伸手幫一把?!?/p>
“我想起一句話,所貴于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說了一半又頓住。
趙扶風(fēng)隨口接道:“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p>
簾內(nèi)幽幽地嘆了口氣,再無聲息。趙扶風(fēng)靜待片刻,見樓上無話,便即告辭。
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聽江快雪道:“聽說神刀弟子的功夫練到七重界后,方能離開南海,到各處歷練。我看這位趙師兄也是才出師的,此前江湖上并沒有聽過他的名號,也不知道他心性好壞、行事高低。外公,您覺得這人可堪托付?”
一個衰弱至極的聲音道:“由功夫見襟懷,這年輕人很大氣。不過,謹(jǐn)慎起見,還是讓秀人查證一下再說吧。”
連秀人猶豫片刻,輕聲道:“神刀七重界的功夫,在江湖上已經(jīng)罕逢敵手,如果得他相助……”
那蒼老的男聲卻道:“自家事務(wù),自家了結(jié),不要再牽連旁人了。”
趙扶風(fēng)出得門去,想傳說中慷慨瀟灑的連子歸竟如此神秘,不免詫異;想到江快雪時,卻禁不住微笑,遞藥給她時指尖沾染的幽涼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別有一番纏綿意味。
那一夜,他的夢境中只有一張冰雪容顏浮浮沉沉。半夜里醒過來,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心想:“醒醒吧,趙扶風(fēng),再這么夢下去,就真的著魔了?!?/p>
趙扶風(fēng)在臨安盤桓了月余。他與方佳木是打出來的知交,與方佳木的一干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
方佳木和徐輝夜創(chuàng)立的劍花社,是一個沒有戒條也沒有等級的小門派。一幫任俠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溫暖而率性,很對趙扶風(fēng)的脾胃,但他還是要離開。
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慣了,無法將自己系死在某一處。他想:“師父交代的藥已經(jīng)送到,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江師妹那樣的姑娘,只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懷想,清淡喜歡,些微悵惘。再多,就成妄想了?!?/p>
趙扶風(fēng)走的那天,劍花社的院子里擺了五張桌子給他餞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鬧得高興,連秀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來。冷風(fēng)吹動她身上的淡青單衣,渺渺如早春之草,雖淡卻不容人忽視。
她生得一雙妙目,眼波流轉(zhuǎn),落在徐輝夜面上時微微一滯,卻斂袂向趙扶風(fēng)行了一禮,道:“我們姑娘有事找趙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趙扶風(fēng)站起來,不假思索地道:“好,我跟你去?!?/p>
大伙兒便起哄:“小趙,這也太重色輕友了吧?”
叮的一聲,徐輝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為喧鬧,幾乎沒人察覺。他彎腰去拾碎片,將邊緣鋒銳的碎瓷盡收掌中,幾縷熱血沿著指縫流下,打濕了他的黑色衣衫。陽光照著他清俊的面孔,下顎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方佳木明白徐輝夜的心事,遞給他一張巾子,安撫地拍拍他的肩。
趙扶風(fēng)揉揉鼻子,笑道:“我回來再陪你們喝。”一溜煙地隨連秀人去了。
直入子歸居內(nèi)堂,趙扶風(fēng)見江快雪倚窗而坐,雖然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仍穿著月白緞面的銀鼠小襖。庭院幽深,而她容顏瑩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進(jìn)他心里。
已是第二次見面,趙扶風(fēng)仍然覺得詫異:如何這樣弱不勝衣的姑娘,卻有這樣和悅明朗的氣韻?叫人在憐惜之外,生出多少親近之意來。
連秀人忙道:“姑娘,你又坐到風(fēng)口上,仔細(xì)著涼。”
江快雪面頰上有紅暈一轉(zhuǎn),低聲道:“哪里吹一吹就病了。”她的手正握著茶杯取暖,碧沉沉的青瓷襯得她肌膚仿若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桃花瓣。
他坐到她對面,微醺,入夢。
江快雪娓娓道:“趙師兄不遠(yuǎn)千里送離火護心丹來給我,想必也知道我體內(nèi)寒氣極重。先母懷孕時中了寒鴉之毒,所以我從娘胎里帶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來,時時都讓我們秀人擔(dān)著害怕,趙師兄可別見笑?!?/p>
趙扶風(fēng)一窒,想寒鴉是拂林國傳到中土的毒藥,至寒至猛,又是胎里帶來的,她這樣嬌怯怯的身子怎么扛得???他暗地里胡思亂想,面上卻老老實實地道:“若師妹中的是寒鴉之毒,離火護心丹也只能治標(biāo),沒法兒治本。”
“若沒有離火護心丹支撐,也許我已經(jīng)不能坐在這兒跟趙師兄說話了。哎,聽說師兄要離開臨安了?”見趙扶風(fēng)點頭,江快雪便道:“這些年多蒙神刀門的師兄師姐們照顧,卻無以為謝。我想,師兄醉心武學(xué),若將外祖的武學(xué)札記贈予師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小小心意,切勿推辭。”
連秀人恭敬地捧著六本冊子,雙手遞給趙扶風(fēng)。趙扶風(fēng)見她這樣慎重,忙雙手接過來,信手翻開一葉,記的就是少林達(dá)摩劍的破解方法,再翻兩葉,記的卻是八寶崔氏碧實劍的破綻。他吃了一驚,趕緊道:“這些冊子記載了連先生對天下武功的見解,何其珍貴,我無功不受祿,實在不能收?!?/p>
“連家只有我一個女孩子,又練不得武功,留著也沒用。你把冊子里的東西發(fā)揚光大,才稱了外祖的心。趙師兄是個爽快果斷的人,何必為幾本冊子和我推來讓去?你不肯要,難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祖?”她歇了口氣,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緣法,我們真心誠意送給你的?!?/p>
她這樣說,他便不能夠再讓,將冊子收好,謝道:“子歸先生的齋戒可結(jié)束了?晚輩很想面謁先生,向他表達(dá)謝意。”
江快雪一口回絕:“真是對不住,外祖閉關(guān)了,連我都見不著他?!?/p>
趙扶風(fēng)嘴唇微啟,滿心是話,卻無從說起。江快雪嘆了口氣,側(cè)過頭去。日光斜穿到戶,照著她的清麗眉目,好似江南的煙山嫩水,令他心中一慌,不敢再看。
兩人望著窗外呆了半晌,她懶懶的,他越發(fā)找不到話說,只得辭了出來。
趙扶風(fēng)慢慢遛著,總覺得所遇實在蹊蹺,江快雪的饋贈也超出了常理。出了深井似的連家巷,天光頓時一亮,他也在這一刻作了決斷:留下來,弄明白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