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老嘎的家事(11)

中國地 作者:趙冬苓


其實那晚上還有一個人沒睡,確切地說是睡到一半的時候醒了。七巧將匣槍塞進屋子的時候,永志正在做夢。夢中的他正手貼著手,胸貼著背地教七巧打槍。而目標不再是醋壇子,而是真實的許三骨棒的小腦袋。那七巧的手一直哆嗦著,持槍的胳膊像一根通電的鋸條,就在永志的臂彎里鋸來鋸去,眼看永志那胳膊就要離開身體,或變成一根毫無知覺的木頭被鋸落于地,或成為一段獨具生命的枝條隨風飄舞。但那胳膊既沒落地也沒飛起來,好像還連著一線筋,筋連著他的血肉,一下一下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永志稍稍感到一絲疼痛,在肉沫翻飛中又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也許叫快感更合適一些。那胳膊似乎已不屬于自己。對面許三骨棒的小腦袋漸漸模糊了,模糊得一塌糊涂,最后已沒了人形;又慢慢地清晰起來,但沒有恢復人形,而是變成了一個沙土堆,土堆上插著一根筷子,沙土從筷子兩旁簌簌下落,很快將筷子的根部暴露于外,原來那根上還纏著一條紅色的綢帶,像新郎腰上的紅帶子。永志想走過去牽動那條系在筷子上的紅帶子;可那即將離開身體的胳膊卻有了知覺,竟被七巧的手緊緊抓住,連拉帶拽地又要將那胳膊快要撕離身體……那紅帶子就在沙堆上飄著,而后那筷子轟隆一聲倒塌,連同紅帶子一起被埋到了沙下。隨后永志就神志不清了,眼前的景象斷斷續(xù)續(xù)亂七八糟,梳理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一會是許三骨棒的尖腦袋,一會是七巧纖細如水的手;一會是筷子落沙頭,一會紅帶子滿天舞;一會又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從未見過的鮮花,一朵朵盛開著奇形怪狀,除了美麗,叫不出一樣花名的鮮花;花叢中突然閃出一張美人的臉,說是翠翠,但看著卻像妹妹小玉;世界混沌了,混沌得天地顛倒山河搖移,世界變了模樣,變得所有的東西都不認識,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突然,所有的混沌,所有的清晰,所有的景象瞬間散去,連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了,空蕩得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白紙。永志的大腦瞬間斷層,空白得也像白紙般蒼白乏力。又過了一會,一大堆黃乎乎的東西涌進了永志的夢。是一大堆帶著野獸般嚎叫發(fā)出畜生身上那種臊臭氣息的黃色怪物,獰笑著踏來,像要把一攤攤黃乎乎的屎強抹在他的身上。永志大叫一聲,緊抓七巧的手,卻沒抓到,又去抓原來握在七巧手里的匣槍,還是抓不到。只聽得“嘎巴”一聲,那沾著血筋的胳膊像一段裝上發(fā)動機的木頭,箭一般飛離了他的身體……

其實那晚上一向細心的柳芹還是疏忽了,她頂著雨走進永志、永清哥兒倆的屋子時,原以為炕上的兄弟二人都在做夢。其實只有永清一個人在做夢,永志的夢已經(jīng)做完了。他從夢中醒來,就奔到了門口,撿起七巧留下的槍,毫不猶豫地沖到雨里??簧现涣粝滤帽蛔佣哑鸬囊粋€人形,像是他還在做夢。

永志風雨中狂追著七巧,他不知道該往哪追,但他知道一定要追,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七巧找回來。

找遍了村頭、嶺下、山口幾處哨卡,所有沒睡的正在站崗的護莊隊員都說沒見過七巧。永志又奔著后山急追,他知道有一條小路通往清風嶺之外,但他不熟悉那條小路,從來沒走過。七巧應該也不熟悉,只有他二叔領(lǐng)著馬應民進入清風嶺的時候走過。而七巧知道有那條路,現(xiàn)在肯定在尋找那條路,或是已走在那條路上。

中田中隊的鬼子已接近了清風嶺山口,正要展開成戰(zhàn)斗隊形實施奇襲的時候,接到了北村的呼叫。

中田出生在一個信守武士道精神的軍人世家。作為職業(yè)軍人,他的優(yōu)點是自信;同樣作為職業(yè)軍人,他的缺點是自大。和大多數(shù)日軍軍官一樣狂妄驕橫,除了在北村身邊表現(xiàn)得謙恭禮讓,離開北村他就變成了精明強悍的中田,或者說是恢復了狂妄本色的中田。

“只有兩個人尾隨在身后,好比貓屁股上長了個老鼠的爛尾巴,就那么點膿水,能有多大威脅?”中田一邊嘲笑著北村的畏首畏尾,一邊又不得不佩服北村的小心謹慎。

中田命令部隊暫時停止前進,讓傳令兵通知后方尖兵,注意對后方加強警戒。又派出幾個騎兵沿著行軍縱隊的外圍向后一路搜索。

雨天是鬼子偷襲的大好時機,但也成全了趙老嘎兄弟。能見度為零,鬼子的后方尖兵和搜索的騎兵在茫茫雨幕和夜幕中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趴在地上的趙老嘎和四老嘎。他們的馬蹄子幾次都快踩到兩人的背上,手電筒發(fā)出的光芒在大雨如注的夜里只有鬼火般的亮度,從趙老嘎他們背上閃過來照過去,就像從一截帶著樹皮斷折于地的枯樹干上掃過,更像是從兩塊埋在土里的石頭上照過,連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鬼子也分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反正不像是人。

趙老嘎和四老嘎恨不得將腦袋塞進土里,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到鬼子騎兵離開很遠很久,才緩緩爬到一起。趙老嘎小聲道:“老四,鬼子可能發(fā)現(xiàn)咱們了,一會還得兜回來。兜他們的屁股肯定是不行了,得快點給村里報信?!?/p>

四老嘎道:“大哥,咱們兩個得分開,我向東把鬼子引開,你先別動,看我響槍,就往西跑,回到村里報信?!?/p>

趙老嘎點了點頭,狠狠握住四老嘎濕滑的手。那是他最小的弟弟,跟他兒子永志同歲,他一直把這個弟弟當成自己的兒子。

四老嘎也緊緊地回握了一下他哥的手,一骨碌從地上躍起。趙老嘎小聲喊道:“老四,千萬要小心……”如注的雨水迷失了他的眼睛,四老嘎壯實的輪廓只一閃便消失在一片水聲中。

趙老嘎拔出匣槍,憤怒地盯著前方黑乎乎的一片雨幕,那雨幕后面是一群比狼還兇狠的鬼子。

“乒,乒……”是四老嘎?lián)屜乳_了槍,接著那雨幕后面?zhèn)鞒鲆魂囍ㄍ蹃y叫,再接著亂叫聲驟停,“乒乒”的槍聲亂成一片,應該是鬼子在向四老嘎射擊。那些槍聲在“嘩嘩”的大雨中沉悶得像悶屁一般,可聲聲擊打在趙老嘎的心頭,就像幾只老貓在趙老嘎的心上打架撕扯,快將他的心撕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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