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漠篇(26)

歌盡桃花 作者:靡寶


男人的手,淡雅地帶著墨香的氣息。

宋子敬的心跳有點快,輕聲數(shù)落我:“怎么不小心點,這么大的人了。”

我尷尬嘟噥:“我沒事?!比缓髲乃直坶g脫身出來。

宋子敬還不放心地給我拉緊披風。我像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似的,轉(zhuǎn)過頭去,就看到蕭暄臂彎里挽著一件披風,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門口,獵獵風中宛如一尊雕像。兩盞明亮的大宮燈給他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他面無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這時識趣地隱進了云里。

好吧,讓我們倒一下帶。蕭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這樣的:

俺的肩膀上還搭著宋子敬的手,倆人深情對望,俺含情脈脈肉麻無比地喊了一聲:“Oppa——”

緊接著宋子敬發(fā)表婚姻愛情觀若干,俺聽得熱淚盈眶同他眉來眼去,然后兩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罵俏……

云香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里鉆了出來,怯生生地打破冷場:“王……王爺?”

蕭暄如數(shù)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嚇個不清。我還以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會冷嘲熱諷一番,沒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風丟給了云香,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頭就走了回去。

旁觀的家丁們松了口氣,只有老官家皺著眉頭跟著蕭暄走了。

云香哆嗦著走過來:“小姐,王爺好像是給你送披風來的?!?/p>

我也已經(jīng)認出了她手里那件披風。心里一沉,剛才難得的一點歡娛也煙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來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風還給宋子敬,那時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見鬼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猛搖腦袋,月色太好,詩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沒說,溫柔含笑著目送我們的馬車遠去。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幾日,街上的積雪更是如堆云積絮,人掃都掃不過來。

我的藥房里常年燒著爐子,倒是暖和,一邊磨藥一邊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這大雪冰封的天,他們該怎么過冬。

后來還是孫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謝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蕭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見我,我沒臉見他,兩方拉扯著一根繩子死撐著,一直這么熬了幾個月,終于出現(xiàn)一點轉(zhuǎn)機。

連云香都說:“咱們好久都沒見到王爺了,我都快忘了他長啥樣了?!?/p>

我說:“人家也許也把咱們的長相給忘了呢。那什么英惠縣主,那什么劉家馬家的小姐,個個賽鮮花。我們算個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說:“好酸啊?!?/p>

“有嗎?”我立刻檢查爐子上的幾個藥罐,“都好好的啊?!?/p>

云香做了個鬼臉:“我是說小姐你的醋勁!”

我眼放兇光:“你看來真是皮癢了。閑得慌就去幫著柳小姐她們給士兵逢棉襖吧?!?/p>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鉤心斗角,手藝又笨,所有活最后還不是丫鬟老媽子做了,卻掛在她們頭上。算來算去,還是幫你熬藥的好?!?/p>

我滿意。

其實城里關(guān)于蕭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閑言碎語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了風寒——穿那幾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沒得肺炎死掉已證明她小強般的身體素質(zhì)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頂風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蕭暄便盡地主之誼留她在家養(yǎng)病。

可這病就此養(yǎng)到了家,不肯離去了。一下聽說偏頭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腳酸軟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

我聽給她看病的孫先生抱怨,樂不可支。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貴病,柳小姐雖然是古代人,可是卻早就摸清了韓劇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孫先生說,她的病最好治不過。

孫先生附耳過來。

我說:“取王爺關(guān)心三分,疼惜四錢,噓寒半兩,問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藥到病除立刻生龍活虎,而且此藥不但治病還兼美容延年益壽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藥停容易嚴重反彈。王爺好生斟酌啦!”

孫先生回去后如實說了,蕭暄卻是顯然吝惜施藥,于是柳小姐的這疼那痛的毛病依舊沒完沒了。這病美人總是更惹人憐愛,于是她在坊間的名聲大振,竟有小詩寫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對著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淚。

我聽了直罵神經(jīng)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實實在炕上被臥里躺著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對月流淚對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憂傷。他娘的幾百年才生得出這么一個怪物。她才該穿越時空去同青春傷痕文學派的寫手們結(jié)拜。

連云香都不說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見:“這柳縣主的腦子小時候是不是被馬踢過啊?!?/p>

我們姐妹倆惡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樂,哈哈大笑。

車夫把車停了下來,敲了敲門道:“小姐,已經(jīng)到了?!?/p>

我掀起簾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車夫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找到路把我們送到謝昭瑛的墳前,實在是相當不容易。

云香打著傘,我們倆互相攙扶著往山坡上走去,蕭暄派給我的侍衛(wèi)則走在我們身后一丈遠處。皚皚雪地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們幾個身影。

溪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冰,覆蓋著白雪,不留神還看不到。謝昭瑛的小墳包更是徹底地和這片白雪山林融為了一體。

我和云香面面相覷,最后還是我說:“象征性地找個地方祭拜一下好了。他在天有靈會知道的——雖然我覺得他早該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處背風雪薄的地方放好香爐,擺上果盤,點上了香。

我問云香:“你想念家人嗎?”

云香有點落寞地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謝家?guī)凸?。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對我愛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裝不認識我。每到那時候,我還寧愿回謝家。至少廚房大娘和小姐妹對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對我最好了?!?/p>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發(fā):“我記得你大我半歲多,再過幾天也就滿十七了吧。到時候我要給你辦個隆重的壽宴,然后脫了你的奴籍。以后,你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p>

云香猛地睜大眼睛,直直盯著我,眼里涌上淚水:“小姐……”

我拉著她的手面向謝昭瑛墳?zāi)沟姆较颍骸岸?,我獨自在異地為異客,多虧云香細心照顧我,才讓我不那么孤單。你在天有靈,也會保佑她的吧?!?/p>

云香緊緊拉住我的袖子:“嗚……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我們倆是好姐妹,何須那么見外?”

云香抹著眼淚猛點頭:“是……”

回去后我就把這件事托孫先生轉(zhuǎn)達給了蕭暄,蕭王爺當天就給我回復(fù),同意并十分贊成我的決定,云香生辰宴有他來舉辦。

云香伺候別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適應(yīng)不過來。她見過大市面,還不至于手足無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喬做了,她無所事事心里就開始發(fā)慌,顯然是個空閑不住的人。

我本打算叫她來我的制藥坊里幫忙,可是她卻告訴我說,別院那位深藏不漏的老廚師很早就賞識她做家常菜的手藝,打算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師。

我沒辦法,只好放她去學烹飪,改去培養(yǎng)品蘭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們的伙食就有了明顯的改變。精致開胃的餐前小點,到豐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點心和濃香的羹湯,頓頓不同,日日有別,一口氣輪半個月不重復(fù)。這樣吃了不到一個月,我整個人都胖了一圈。好早謝昭華這身體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間。

云香由丫鬟升級為主人后,雖然還是習慣性地為我操持,但是我的貼身丫鬟換了一個叫桐兒的十五歲丫頭。桐兒原來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仆,機靈活潑又能干,我非常喜歡。

除夕夜,合家歡樂過大年。蕭暄那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會不會做出對著滿天煙花落淚感嘆美好時光易逝這類破壞風景的舉動。不過也許蕭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華不是也挺容易傷感自憐自哀的,他就很喜歡啊。

我則和云香還有覺明一起過,因為天冷,我提議吃火鍋,云香便熬了一夜的骨頭湯,準備了一桌子好菜。

覺明因為品蘭隨著孫先生回老家過年一事,有點悶悶不樂,桐兒便唱小曲給他聽。小色狼見到漂亮姐姐全心取悅他,立刻把煩惱和品蘭丟到八千里外,拉著姐姐們的手玩耍起來。

都是女人和孩子,飯吃得很隨和?;疱仠瓭庀銤L滾,羊肉鮮美可口,腐竹柔軟,蘑菇多汁,冬筍新鮮清脆。這一頓真是吃得眾人滿面冒油欲罷不能。

酒足飯飽后,幾個女人拾起了老話題,開始八卦。

先是說柳小姐最近得了什么胃疼的毛病,天天捂著肚子,顰眉苦相,大概是這個時代第一位效顰的東施。這位縣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樣百出絕不重復(fù),居然還在西遙城里掀起一陣流行風,仕女們愛化什么顰眉妝,把臉涂成死人白,化上八字眉。

說完了柳小姐,又說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們的生活。似乎太子蕭櫟的齊人之福,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享。太子妃秦翡華對丈夫不咸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鹽的面條,謝昭坷小姐則是冷若冰霜孤傲疏離如同一塊滑手的寒冰。蕭櫟摸不到謝昭珂,又對秦翡華下不了手??吹玫匠圆坏剑遣攀翘煜伦畲蟮耐纯?。

我想起去年在謝家過的那個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張桌子前,謝太傅難得表情和善,大嫂難得不尖酸刻薄,而謝昭珂還是未出閣閨秀,謝家的金枝玉葉。記得那日我親自下廚做了一道西湖醋魚,謝昭珂吃了很喜歡,夸獎我道:“四妹這手好廚藝,不知將來被那個走運的小子享受到?!?/p>

轉(zhuǎn)眼經(jīng)年而去,我隱名埋姓隨著蕭暄遠走他鄉(xiāng),而尊貴的謝昭珂也做了別人的妾。

唉,雖然大家都覺得給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寵,可是我知道以謝昭珂的心高氣傲,怎么會服氣?她雖然后來算計我,可她畢竟也是個命運不能自主的可憐女子。生得那么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時候的蕭暄呢?他那時候還叫謝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謝太傅喝酒。謝夫人寵愛地看著他,又鼓勵白雁兒小姐給他夾菜。蕭暄聽了謝昭珂的話,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么樣的人?。磕愀绺缥?guī)湍懔粢夂昧??!庇终f,“不過你這糊涂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誰敢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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