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生叔叔認為,抗戰(zhàn)以來,國人到處逃難流亡,不免人浮于事,所以誠意邀我父親去南洋教書,待遇固然微薄,但畢竟能有一個安身之處,不必像國內這樣顛沛流離了。
“秉耕兄,你先去那邊呆一兩年,合適的話,請嫂夫人也到南洋去團聚。若是有問題,另謀它途也還有時間。老兄意下如何?請慎重考慮。我等你三天,三天以后聽你的回音,老兄贊成的話,就與我同行?!?/p>
謂生叔叔走后,父親與母親反復商量,決定跟謂生去南洋走一趟。隨后將這個決定告訴了姑媽和姑丈。
姑媽立刻反對,她說:
“二弟應該在仁壽里呆下去,找到了工作就上班,找不到工作也照樣吃飯,怕啥?你看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逃難到仁壽里來吃閑飯,有的吃了白飯還吃黑飯,吞云吐霧,天池情愿得很哩!為什么自家的兄弟反倒要走,反倒要去外國呢?”
她瞪著丈夫,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慨。
姑丈慢慢地點頭,表示對姑媽的理解。
但他知道,自己吸鴉片,是內弟疏遠他的一大原因,而無法幫助內弟解決職業(yè)問題,則是促成其堅決離去的關鍵。那么,贊成抑或反對?他考慮良久,長嘆一聲,終于在進退兩難問題上,投了贊成票:
“從目前情況看,二弟到南洋去闖一闖,也未嘗不是一著棋,一條路。不過,倘使一兩年還看不出什么苗頭,那就趕緊回來,無論我們仍在漢口也好,還是已經到了重慶也好,都要及時回來。”
如此觀點,姑媽不再反對了。翌日晚間,姑媽姑丈來到我們房間話別,并給父親一筆前往南洋的盤纏。當父親談及小娘舅和我,兩個小學生,最好能在漢口繼續(xù)學業(yè)時,姑丈慨然承諾,他將負擔學費,“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嘛?!表槺阏f一句,姑丈吳天池作為兵工署購料委員會運輸科的副科長,除了國家發(fā)給的工資,還有額外收入即所謂“外快”。這是某些廠商為了使其產品被認可,被采購,而私下給予的類似“紅包”的賄賂。他之所以有能力接納許多逃難來的親友,甚至素不相識的同鄉(xiāng),也和這種“外快”有關。
1937年12月末梢,一個風雪交加的清晨,陳笑塵叔叔首先趕到仁壽里。他是收悉了父親寄出的明信片,專程從武昌乘輪渡前來送行的。對于陳叔叔,父親頗為依依不舍,兩人親切地交談了很久。
隨后,榮謂生拎著皮箱和旅行袋到了。陳叔叔也跟這位老同學聊了幾句。于是父親告別了姑丈姑媽和我母親,以及榮巷修敬堂一同逃難出來的本家親戚們,和謂生及陳叔叔一起上了馬車。
那年代,祖國的第一大河長江,尚未架設橋梁,而漢口與武昌之間的交通,則依靠近代化的渡輪和古已有之的木船。父親他們過了江,雇黃包車到徐家棚火車站,與陳笑塵叔叔分手,取道粵漢鐵路(即后來的京廣鐵路南段)南下廣州,換乘廣州至九龍的“廣九鐵路”到九龍,然后在香港買船票,候船期,登海輪,遠赴南洋。
那年代,民用航空幾乎沒有,無論去歐洲、美洲或南洋諸島,都必須乘海輪。不過,在檳榔嶼的“震旦公學”,父親只待了一個學期,因為學生們的祖籍都是廣東,只會講廣東方言,教學困難。所以,在謂生的支持并推薦下,父親由檳榔嶼轉移到了新加坡。
當時,新加坡還是英國的殖民地而非主權國家,但居民多數為華裔。父親在位于“大坡大馬路”的上海中華書局新加坡分局工作。
這期間,國際著名的中國象棋大師、“棋王”謝俠遜先生,正在南洋群島一帶通過巡回象棋賽,為前方抗日將士募捐(他前后共計募得銀洋五千余萬元,全部捐出),最后來到了新加坡。先前在上海的時候,喜好弈棋的父親與謝老曾有一面之交,視為師友。因此在新加坡舉行的象棋義賽上,謝老特邀我父親做公證人。
此事,父親曾留下當時的剪報一枚,并以另紙用紅墨水寫下“秉志”數語,大意為“在星島欣逢謝師俠遜,舉行義賽,囑為公證人,然深愧棋道淺薄,而卻之不恭,乃勉為其難”。惜剪報及“秉志”在“文革”中遺失,無法補救。
所幸者,棋王謝俠遜在新加坡曾將《新編象棋譜》四卷一部,親手題贈給我父親。該書封面為《新編象棋譜平陽謝宣自署》,翻開封面,即見謝老以毛筆書寫的題贈,字跡挺拔而又灑脫,滿滿一頁:
廿七年(按即1938年)六月由菲列濱爪哇諸處到星晤無錫
莘農(按為我父親的字)同志敲枰演弈堪破岑寂
當此國難嚴重同客異邦且得朝夕把晤亦前緣也
謝俠遜題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