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不信佛的小姑媽,開始輕聲念佛了:“阿彌陀佛……”,反復不斷地念。隨后,冷太太也跟著念。王鳳寶出于相同的心理,也叨叨“老天爺保佑”。雪芬早已止哭,悄悄地問她的繼母:“我們?yōu)槭裁床蛔?,總在這里站著???我都站不動了。”
的確,久站疲勞。并且德明哥和我還感到百無聊,想要唱歌卻唱不出,想要說話也說不出,只能延捱這非常難捱的每一分每一秒,沉悶地等待著。但是,似乎等待不久,大約不滿十分鐘罷,驀地從正前方,傳來了冷醫(yī)生遙遠而清晰的歡呼聲:
“我看見老鄉(xiāng)啦——我們有路啦!我們有路啦!!”他敞開嗓門連喊幾遍,音量之大,簡直可使地動山搖,像通電似的,使大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
在桂林期間,我曾三次游覽七星巖,第三次是七星巖內(nèi)安裝電燈之后,印象反倒一般,唯獨這1938年的第一次,由于經(jīng)歷過三刻鐘左右的迷路,便在腦海中留下了難忘的“歷險”印象。
我們大小十數(shù)口從七星巖后洞出來,仍然經(jīng)漓江浮橋返回水東門。
在水東門外的南邊路口,有一塊橫跨馬路的牌坊式的黑漆大招牌,上書“特察里”三個大字。其實早晨便看見了,只因急于趕往七星北斗,無暇逗留?,F(xiàn)在,姑丈便同著大家進去觀光一番。
鴉片、賭博、娼妓,這三大項所謂“特種娛樂”行業(yè),在實施“三自政策”的廣西省會桂林,是可以而且必須公開經(jīng)營的,不得也無須遮遮掩掩,藏頭露尾,從戰(zhàn)前到戰(zhàn)時,一貫如此。不過有兩個條件,其一,是征收高額的“特種娛樂稅”;其二,則是限制在“特察里”之內(nèi)。
特察里,意思大約是特別區(qū)罷,位于水東門外右側,沿著漓江西岸,延伸至文昌門附近。
這里面跟一般的商業(yè)街道差不多,雖然白天不像黑夜那樣摩肩接踵,卻也絡繹不絕。店鋪房屋比較整齊,三大行業(yè)各成段落,依次為煙、賭、娼的地盤。
鴉片煙館有“客房”、“散榻”和“坐席”三等,價格差距很大。各家賭場日夜開賬,中國式的賭博應有盡有,推牌九的、擲骰子的、叉麻將的、抓紙牌的,吆喝聲、吶喊聲和爭吵聲不絕于耳。妓院也有不同的檔次,大約就像上海四馬路的“長衫堂子”與“么二堂子”之區(qū)別罷。由于此刻是太陽當頭照,門戶都半開半閉,未見有“姑娘”招徠生意。據(jù)說到了掌燈時分,經(jīng)過精心打扮的她們就會佇立在門外,八字排開,打情罵俏,或者唱起輕佻的小調,逗樂嫖客,或者以媚人的姿態(tài)念念有詞,諸如“打茶會來啰”,“吃瓜子來啰”等等公式化的語言來吸引嫖客,甚至直截了當拉拉扯扯,總之是想方設法要讓嫖客中意,上門,做成生意。
據(jù)說,“姑娘”們大多來自敵占區(qū),為生活所迫而受騙,被賣入娼門,沒有人身自由,如果“生意”不好,就會遭受老鴇之流加倍的虐待,棍棒鞭子是家常便飯。
妓院、賭場和煙館一字排開,全都坐西朝東,背靠城墻,面對漓江,占據(jù)了特察里的半條街;還有半條街則是為煙賭娼三大行業(yè)服務的,煙雜店、餐飲店以及寄賣行和當鋪。五六家專賣鴉片土的“土號”,也集中排在一起。
天池姑丈是抽鴉片煙的癮君子,最感興趣的是土號,察看之后,認為兩開間門面的“楚衡一”土號品種最齊備,價格也公道,于是就買了四兩“云土”,即云南產(chǎn)的鴉片土。后來,他把采購“特種”商品的任務交給了我。
然而不久,在日本侵略者對桂林的狂轟濫炸升級的1939年,水東門外的“特種娛樂區(qū)”也未能幸免,被炸成了滿街廢墟,三大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和顧客傷亡百余人。
隨后,在市政府過問下,妓院和賭場遷往漓江東岸,指定幾條小巷讓它們繼續(xù)營業(yè)。煙館削減為五家,而經(jīng)營鴉片土的“土號”則僅存“楚衡一”一家,搬到水東門內(nèi)的騎樓街——桂東路北側,繼續(xù)營業(yè),這便是我不時為姑丈采購鴉片煙土的所在。
我們游覽七星巖,參觀特察里后的翌日,時序便進入了1939年。
這一年是進入全面抗戰(zhàn)的第三年,是廣州、武漢失守,日軍卻因傷亡嚴重、戰(zhàn)線過長,攻勢難以持續(xù)而進入“相持階段”的第二年,也是日本侵略者對我大后方城市進行空襲最頻繁、最猖狂的一年。
重慶、成都、昆明、貴陽、桂林、柳州、南寧、韶關、梧州、長沙、衡陽等地,無不遭到敵機的狂轟濫炸,甚至位于黃土高原的甘肅蘭州、陜西寶雞也多次被炸。
就桂林而言,我親身經(jīng)歷、耳聞目睹的敵機空襲不下數(shù)十次:從高升旅館的整個街區(qū),到西成路的大半條街,從五美路東段到文明路西段,依人路到八桂路,湘桂鐵路的北站到南站,再從正西的麗澤門,到正東的水東門內(nèi)外,以及漓江東岸的東鎮(zhèn)路一帶……炸死炸傷的同胞和被毀被焚的房屋不計其數(shù),血債一筆一筆不斷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