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從舊禮教的破瓦頹垣里,去尋找出不可毀滅的永恒的基石。在這個基石上,重新建立起新人生、新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
——賀麟:《五倫觀念的新檢討》
賀麟新版《文化與人生》收先生抗戰(zhàn)期間及稍后時期短論42篇?!段鍌愑^念的新檢討》(以下簡稱《五倫》)是其中之一。但先生對這篇論文情有獨鐘?!靶掳嫘蜓浴惫?000字,其中有兩千多字是談論此文的。這兩千多字中絕大部分是引用臺灣韋政通先生的評價。賀認為韋慧眼獨具,對該文的褒獎是“空谷足音”,視韋為“海外知己”。這種激賞不無對大陸學術界的含蓄批評?!段鍌愑^念的新檢討》或還有可以指摘之處,但其中在一些根本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遠見卓識確是不該忽視或抹煞的。特別令人深思的是,先生當年討論的如何對對待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的問題,于道德滑坡的今日又重新提上文明建設的首席日程。而且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新起的一代正在成為“無根的一代”。舊傳統(tǒng)大廈的倒塌是歷史的必然,歷史的進步,但如果我們不能在舊傳統(tǒng)的“破瓦頹垣”中找到“永恒的基石”,中華五千年文明的隕落將不可避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也將成為一句空話。
賀麟不是文化保守主義者,早在清華求學時代,他就意識到不能走王國維、梁啟超的老路。在《文化與人生》中我們間或還看到贊成在質的方面“徹底西化”的提法(參見《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1988,305頁),周輔成先生認為賀主張的實際主張是“化西”,即把西方文化精華有機地轉化于中國的傳統(tǒng),以求推舊出新。在《五倫觀念的新檢討》中他寫道:“我們要從檢討這舊的傳統(tǒng)觀念里,去發(fā)現(xiàn)最新的近代精神。從舊的里面去發(fā)現(xiàn)新的,這就叫做‘推陳出新’。必定要舊中之新,有歷史有淵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種表面上五花八門,欺世駭俗,競奇斗艷的新,只是一時的時髦,并不是真正的新?!?《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1988,51頁)
賀先生是研究黑格爾的大家?!芭f中求新,方為真新”聽起來觀念很舊,其實符合辯證法,賀麟在20世紀40年代所寫的《黑格爾理則學簡述》指出,任何對立的有機統(tǒng)一都只能經過辯證的自我否定和回復的運動(“正、反、合”)方可達到。后來,賀麟進一步強調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性特征。按照上述觀點,任何舊事物中都包含著其否定的另一方面,即新的方面,事物的運動就是舊事物被其內部(而不是外部)的對立面所否定,從而進入更高階段?!芭f中有新”當無疑問,而“舊中求新”正是事物自身運動的辯證要求。在運動中達到的“新”是“真新”。相反,處于舊事物外部的“新”,同這舊事物毫無關系,則不能成事物辯證運動的必然結果,而只能作為“偶然性”存在于運動過程之中。近十幾年,有的人諷刺研究傳統(tǒng)的人是“只會講爸爸爸”的老話的“白癡”,而他們自己跟著時髦的潮流轉,兩三年一轉向,把自己搞得暈頭轉向,十幾年過去,回過頭看看走過的路,發(fā)現(xiàn)是一片空白。求“新”是十分必要的,但離開歷史甚至完全否定歷史,其“新”必如飄萍,一陣風便吹得無影無蹤。
賀主張“舊中求新”,即謂一切新的精神現(xiàn)象都不是從現(xiàn)實中直接生長出來的,它必有自己的歷史淵源。這一點,應該說是對的,譬如馬克思主義,正如列寧所說,它并不是從當時自發(fā)的工人運動中產生出來的,而是源自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經濟學和法國的空想社會主義理論。從馬克思主義的眼光看這三種理論自然是“舊”,但它確實又是馬克思主義這個“新”的源頭。這三個源頭還可以上溯出更遠的歷史之源。馬克思主義是從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脫胎出來的,它要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還要同中國的傳統(tǒng)會通。毛澤東區(qū)別于王明等人的地方就在于他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了。這個“中國化”不僅包括同中國的現(xiàn)實的結合,而且包括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貫通。沒有這種貫通,中國革命不可能勝利。當然,精神運動的后面還有物質運動,賀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是位唯心主義者,他不可能看到精神運動背后的物質運動的決定性作用,看不到精神成果誕生所不可或缺的物質條件。這是賀的局限性。
賀在《五倫觀念的新檢討》一文中所說的“舊”,主要指本民族的傳統(tǒng)。但這并不意味著否定西方。賀先生的求“新”正是以西方近代的優(yōu)秀文化為出發(fā)點,而以中西兩大文化的“會通”為依歸的,賀以黑格爾的“具體共相”論出發(fā),認為:
“哲學只有一個,無論中國哲學與西洋哲學都同是人性的最高表現(xiàn);人類理性發(fā)揮其光輝,從理解宇宙人生到提高人類精神生活的努力,無論中國哲學、西洋哲學、甚至印度哲學,都是哲學的一支,代表整個哲學的一個方面。……如果對于中西方均有深切了解的話,不能說中西哲學間有無法溝通的隔閡,有天壤的差別。”(《中國哲學與西洋哲學》,轉摘自《會通集》,三聯(lián)書店,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