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亮出自己對于邪惡的實用定義之前,有兩個觀點需要拿出來說一下,就算作為這個定義的開場白吧。首先,我覺得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邪惡只是用于人類。我們認為邪惡一詞是用來特指由人實施的,以一種極端痛苦的方式來傷害或者殺害他人的行為,這種痛苦可能是肉體上的,也可能是情緒或精神上的,總之是極端恥辱的。不管使用何種方式,行兇者應該是知道死亡的含義,并且明白他或她的行為會導致受害者的死亡。使用邪惡一詞的另一條件是行兇者知道受害人會遭受劇烈的極端的痛苦——就是行兇者明白,要是把自己換成受害者的話,他也會感受到這些行為產生的同樣痛苦??墒俏覀內祟愂俏ㄒ荒軌蛳胂蠛屠斫馑劳龊屯纯嗟姆N類。同樣的,也只有人類的羞恥感才是防止我們把暴力或復仇想象付諸實施的機制。有些實施邪惡行為的人其實是有羞恥感的,只不過是在那可怕時刻,這種羞恥感似乎暫時“斷線”了,而還有些犯有邪惡行為的人是因為從他們生命開始就沒有受到好好的培養(yǎng)。
作為人,我們有恨,就意味著我們會想,要是擋在我們路上的那些可恨的障礙被消除了,我們的生活就會美好多了。動物是沒有這種能力的,所以他們不可能邪惡。獅子獵殺羚羊、貓吃老鼠——它們只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對于羚羊或老鼠它們并沒有恨意,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會給受害者帶來痛苦和死亡。實際上,行兇的動物像貓科動物,都是力圖一擊致命的:它們會一口咬住脖子,所以獵物立刻就亡命了??赡苄尚捎心芰蝹€的或是相互協(xié)助的來謀劃殺害其他猩猩,甚至是把它們揍得皮開肉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干時有沒有羞恥感,或者說會不會提前反復琢磨這次的行動,然后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蓄意“執(zhí)行。即便是有,我也不會把這個叫做邪惡。同樣道理,我知道貓有時候會故意逗弄抓住的老鼠,抓住它,又把它放開跑幾步,然后又一把抓住它,反復幾次之后才實現(xiàn)最初吃掉它的目的。在我們看來,這就是“虐待”,因為要是我們也這樣對待人的話別人就會這么說??墒秦埧赡苤皇窃诓倬殻员闾岣咦约旱挠洃洠瑸槿蘸笞プ「嗟睦鲜笞鰷蕚?。它并沒有惡意,也不知道這會給老鼠帶來痛苦,它沒有羞恥感:也就是說,貓沒有人類獨有的品質。
我要說的第二點就是前面已經提到的:人們對于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和平時期所犯下的某些行為可以一致認定是邪惡的??墒窃趫F體沖突中,包括戰(zhàn)爭中,互相都認為對方是“邪惡”的,這時就很難處理這個主觀性了。有時我們以為一個中立者可以對情況做出判斷,比如說,甲國入侵了乙國,對乙國實施了大屠殺,這時我們可以站在某高度上來說,甲國實施這些行為的人都是邪惡的侵略者,這是寫歷史的時候常用的手法?,F(xiàn)在已經很少有人會認同當年西班牙宗教法庭的做法,聲稱這些受害者是邪惡的,死了活該??墒菓?zhàn)爭中,包括恐怖主義者對強大國家實施的“非對稱性”戰(zhàn)爭,在當代也會有同樣多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例如對于我們極力譴責的“911”襲擊,伊斯蘭極端分子會大加贊頌——我們所謂的“劫持者”是他們的“薩西迪”(神圣烈士)。這種主觀性的實際結果就是要在和平時期劃出邪惡的等級比在戰(zhàn)爭時期容易得多,也更能讓大家接受。納粹大屠殺是邪惡嗎?早年土耳其人對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滅絕是邪惡嗎?斯大林故意讓烏克蘭人忍饑挨餓或則是把數(shù)百萬人送進古拉格是邪惡嗎?日本人對南京的暴行是邪惡嗎?當然這些都是邪惡,而且這還只是九牛一毛。但是這里只能靠一個大家都敬仰的上帝才能定時給我們發(fā)來備忘錄說:“我已調查了甲人群和乙人群的情勢,現(xiàn)在宣布甲是邪惡的侵略者,而乙是受害者。上帝(簽章)?!笨墒?,哪怕是最虔誠的宗教人士就也會悲哀地承認,我們從未收到過這樣的終極裁判。相反,幸運的話,我們只能在所尊重的歷史學家那里得到一些安慰而已。所以,要想對這個復雜的問題做出判斷——分析戰(zhàn)爭期間無處不在的邪惡——是本書力所不能及的,實際上,也不是任何一本書能做到的。
所以,我們回到和平時期,來看看我提出的邪惡的定義。我覺得我的定義抓住了日常生活中人們——“邪惡”含義的最終裁判者——看到的本質,他們在說出這個單詞之前,看過甚至經歷過這可怕的事件,他們的感受不到什么宗教或是哲學教義的影響,這個定義完全只是為了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