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女孩,這件事夏沖有所耳聞,可是并不清楚那意味著什么。到他五歲時,夏明遠(yuǎn)和喬雅決定讓他回家。索玉琴百般不舍,卻也無可奈何。那天是臘月二十七,姥爺姥姥決定隆重地為夏沖送行:大年初一的餃子,提前到今天包!吃完了蒸餃子,姥姥給了夏沖足足二十個五分錢的硬幣,還給他穿上了一件新上衣。袖子很長,因此他可以穿得久些。姥姥又在他的衣兜里放了好多剝好的瓜子。夏沖一顆一顆地吃。他又興奮,又傷心。姥爺還正式地跟他談了話。
“從今以后,你就是大孩子了。姥爺要問你一個問題,想好了再回答姥爺。聽好了,有這么三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你做哪一個?”喬允升問。
夏沖機(jī)智地選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坐著?!?/p>
“不對,你應(yīng)該站著,”喬允升說,“坐著的是欺人的主子,跪著的是聽令的奴才,站著的才是爺們兒!”
我這輩子再沒聽過更好的教誨了。
從姥姥家到我自己家,只隔著兩條街,對夏沖來說卻如生死離別一般。他正準(zhǔn)備撲到姥姥懷里大哭一場,喬雅已經(jīng)揪住他的脖領(lǐng)子,把他拎上了自行車后座。他大哭起來。小姨驚叫:“姐,你慢點兒呀!”又傷感地說,“這孩子跟姥姥難舍難分,懂感情啊?!眴萄耪f:“一個小孩子懂什么感情?他就是不愛回去,耍賴。要是慣著他,還有個完?”姥姥生氣地說:“他不懂感情,就你懂!行了,走吧走吧!”夏明遠(yuǎn)就把自行車騎起來,喬雅在旁邊小跑著,像摁一只小雞一樣摁著夏沖。他淚眼蒙眬地回望著姥姥和小姨,真是孤兒寡母凄楚的別離啊。就這樣走了將近一百米,趁喬雅一時疏忽,他從自行車后座上滾落下來,在雪地里摔了個結(jié)實,一骨碌爬起來,狂奔回姥姥家院子門口,越是接近索玉琴,越覺得悲傷不可名狀,可又覺得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撲進(jìn)姥姥懷里,恐怕又會被喬雅指責(zé)為“耍賴”。事已至此,怎么辦才好呢?
他從姥姥和小姨身邊掠過,抱住了院子門口的刺玫樹的冰冷樹干,痛哭起來:“再見了,刺玫樹!”姥姥和小姨都驚呆了。夏沖打定主意,這輩子什么都不干了,就抱著這棵樹哭到死去。每個人都哄著他,還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可是喬雅阻止了這一切,直到他承認(rèn)失敗并試圖撲到她懷里。
“黨中央把‘四人幫’都制伏了,”她推開他,說,“我還制伏不了你?”
萬般不愿,夏沖回到了家里。如今看著父母,感覺大為不同,就像過去的朋友變成了上司。從今以后,就要寄人籬下了。他磨磨蹭蹭,往屋子里走,心里藏著小心、客氣、生分、敵對。
一進(jìn)屋子,又有意外發(fā)生。屋子里站著一個小孩!一個小女孩,大約兩歲的樣子,正直愣愣地瞧著他。夏沖腦子里嗡的一聲響,恍然大悟。他隱約記得什么時候見過這小孩,她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問題是,他可完全沒想到這小孩也在家里這個事實。他正琢磨著,喬雅走進(jìn)屋來,歡快地招呼他:“快過來呀,夏沖,看看你的小妹妹!”那小女孩一聽這話,扎撒著手,咯咯笑起來。夏沖全明白了:物是人非。這個家里又來了個小孩!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他回來呢?怎么就不能讓他在姥姥家待著呢?他咧了咧嘴,蹭向床邊,步履沉重,行至半途,踉蹌著往后退,直到屁股頂著墻滑落下來,窩在地上,嘴越咧越大,臉扭曲了,眼淚霹靂扒拉地滾落下來。
奶奶在門口笑了:“喲,這小心眼兒!”喬雅在那女孩身邊蹲下,用手?jǐn)n著她,對夏沖招手,來呀。他搖頭。再叫他,他仍是一味搖頭。喬雅對齊鳳珍說:“媽,你歇著吧,別管他。你在這兒他更來勁,想過來,還抹不開面子呢?!庇謱ο臎_說,“這是妹妹嘛,你嫉妒什么?快過來吧!你看看,妹妹多可愛呀。她叫豆豆!你還喜歡姥姥家,姥姥家有什么好?有媽媽嗎有妹妹嗎?”
夏沖冷淡地打量著這個長得像兔子的小女孩,一點兒都沒感到可愛。他克制著情緒走了過去。